青雀坊石府。
夜色已深,府內各處亮起的油燈驅散了黑暗,卻驅不散白日里熱火朝天后殘留的忙碌氣息和一種新生的、帶著疲憊的滿足感。
張嬸的手藝果然名不虛傳。塌了半邊的廚房經過她一下午的緊急修葺和清掃,雖依舊簡陋,但灶臺已能生火。
她用林安下午匆忙采買回來的米面菜蔬,竟在極其有限的條件下,整治出了一頓雖不豐盛卻熱氣騰騰、滋味十足的晚飯。
一鍋熬得濃稠噴香的小米粥,幾碟清爽的腌菜,一大盆剛出鍋、喧騰松軟的白面饅頭,還有一大碗油汪汪的蔥花炒雞蛋。
這簡單至極的飯菜,對于剛剛經歷流離、飽嘗饑餓的阿蠻兄妹和墨七來說,已是人間至味。
眾人圍坐在收拾好的正堂那張被墨七臨時加固、墊平了的破舊大桌旁。新管家陳伯坐在石卿下首,周文清算盤放在手邊,張嬸解了圍裙,阿蠻、云苓、墨七也都被招呼坐下。
雷虎依舊沉默地站在石卿身后不遠處,如同一尊守護神。昏黃的燈光下,碗筷碰撞聲、輕微的咀嚼聲、滿足的嘆息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奇特的、卻無比溫馨的“家宴”圖景。
就連一直緊繃著臉的阿蠻,在啃下第三個暄軟饅頭時,眼神也明顯柔和了些許。
石卿(石青青)只喝了一小碗粥,便放下了筷子,裹著披風,靜靜地看著眾人吃飯。
他(她)蒼白的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卻比白日里溫和了些許,仿佛這人間煙火氣,也短暫地驅散了他(她)身上那股沉疴帶來的寒意。
就在這時,一陣刻意放輕、卻難掩急促的敲門聲從前院傳來。
“咚咚咚…”
聲音不大,在寂靜的夜里卻格外清晰,瞬間打破了堂內的溫馨氛圍。
所有人的動作都頓住了。阿蠻猛地抬起頭,眼神瞬間恢復了狼一般的警惕,身體下意識地繃緊。
云苓握著筷子的手一抖,小臉上閃過一絲驚慌。墨七則迅速低下頭,仿佛要把自己藏進陰影里。
陳伯、周文清、張嬸也停下了動作,目光齊齊投向門口,帶著疑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雷虎濃眉一擰,眼神銳利如刀,無聲無息地一步跨出,魁梧的身軀瞬間擋在了石卿與大門之間。他并未立刻去開門,而是側耳凝神細聽片刻,才沉聲問道:“何人?”
門外傳來一個刻意放低、帶著十二分恭敬甚至有些諂媚的聲音:“小人謝忠,乃謝府管家。奉我家五爺之命,特來拜見石青石大人,有要事稟告。”
謝府管家?謝忠?
堂內眾人,除了石卿(石青青),皆是一愣。陳伯、周文清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凝重。謝氏?京都五大世家之一,醉仙樓真正的東家!他們怎么會深夜來訪?
石卿(石青青)依舊平靜地坐在那里,仿佛早有預料。他(她)甚至端起手邊溫熱的粗陶茶碗,輕輕呷了一口里面寡淡的白水,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病弱buff】特有的虛浮,卻清晰地傳了出去:“何事?”
門外的謝忠聽到回應,心頭一松,隨即腰彎得更低,語氣愈發恭謹謙卑,隔著門板都能想象出他那張堆滿笑容的臉:
“回稟大人,白日里我家醉仙樓伙計有眼無珠,未能及時認出大人身份,多有怠慢!更不該…不該收取大人飯資!此乃醉仙樓天大的疏失!我家五爺得知后,惶恐萬分,特命小人星夜前來,一為賠罪,二來奉還大人飯資,并備些許薄禮,聊表歉意!萬望大人海涵!”
說著,他似乎示意了一下,門外傳來輕微的器物碰撞聲和沉重的落地聲。
石卿(石青青)沒說話,只是目光平靜地看向雷虎。
雷虎會意,魁梧的身軀如鐵塔般移開,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緩緩拉開了沉重的門閂。
“吱呀——”一聲,院門打開。
門外的情景讓院內眾人,包括沉穩的陳伯,都忍不住瞳孔微縮。
只見門外停著兩輛裝飾華麗的馬車,車轅上掛著謝府的燈籠。當先一人,正是管家打扮的謝忠,他穿著簇新的綢緞長衫,此刻卻深深躬著腰,臉上堆滿了近乎卑微的笑容。
他身后,站著四個健壯的家丁,兩人抬著一個沉甸甸、覆蓋著紅綢的碩大托盤,上面隱約可見一對器型優美、釉色溫潤如雨后晴空的瓷瓶輪廓(雨過天青梅瓶)。
另外兩人則小心翼翼地抬著一個同樣蓋著紅綢的長條木匣(老山參)和幾個摞在一起的、色彩鮮艷奪目的錦緞禮盒(八色錦緞)。
最顯眼的,是謝忠雙手捧著的一個紫檀木托盤,上面整整齊齊碼放著一疊厚厚的、面額巨大的嶄新銀票!在門口燈籠的光線下,那油墨的光澤和“壹仟兩”的字樣,刺得人眼睛發疼。
一千兩!雙倍奉還!
這份“賠罪”的誠意(或者說恐懼),厚重得令人窒息!
石府那扇新修的厚重木門在夜色中“吱呀”一聲洞開,昏黃的燈光傾瀉而出,映亮了門外謝府管家謝忠那張堆滿謙卑笑容的臉,以及他身后那令人咋舌的“薄禮”。
碩大的紅綢托盤上,那對“雨過天青”梅瓶在燈火下流轉著溫潤如春水、又如雨后初霽晴空般的光澤,瓶身線條流暢優雅,釉面細膩無瑕,隱隱透出前朝官窯特有的內斂貴氣。
旁邊長條木匣雖蓋著綢布,但那股濃郁獨特的參香已絲絲縷縷地透了出來,必是上了年份的珍品。八色錦緞禮盒摞得老高,在燈下反射著華麗的光,每一匹都印著時下最流行的繁復花樣,價值不菲。
最扎眼的,是謝忠手中紫檀木托盤上,那疊得整整齊齊、厚得如同磚塊般的嶄新銀票,最上面幾張“壹仟兩”的字樣,在燈火下油光锃亮,刺得人眼睛發脹。
雙倍奉還!一千兩!
這份“歉意”,厚重得幾乎帶著血腥味。
院內眾人,饒是沉穩如陳伯,精明如周文清,此刻也禁不住屏住了呼吸。阿蠻更是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堆在夜色中閃閃發光的財貨,喉嚨里發出無意識的咕噥聲。云苓則下意識地攥緊了哥哥的衣角,小臉上滿是驚愕。
石卿(石青青)依舊裹著那件舊披風,坐在廊檐下破舊的圈椅里。昏黃的燈光勾勒出他(她)蒼白瘦削的側臉輪廓,顯得異常平靜。
他(她)的目光淡淡掃過門外那堆價值連城的賠禮,如同掃過一堆尋常的柴草,只在那一千兩銀票上略微停頓了一瞬,隨即移開。
“陳伯。”石卿(石青青)的聲音響起,帶著【病弱buff】特有的氣弱,卻清晰地打破了門內外的死寂,“收下。”
沒有客套,沒有推辭,甚至沒有一句多余的話。只有兩個最簡短的指令。
陳伯心頭一震,瞬間回神。他到底是老成持重的管家,臉上立刻恢復了恭敬沉穩,對著石卿深深一躬:“是,大人。”
隨即快步走到門口,對著門外腰幾乎彎成九十度的謝忠,不卑不亢地拱手:“謝管家辛苦。大人吩咐,禮,收下了。夜深寒重,請回吧。”態度客氣,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送客之意。
謝忠聞言,如蒙大赦,臉上那謙卑的笑容幾乎要溢出來,迭聲道:“多謝大人海涵!多謝大人海涵!小人告退!告退!”
他連忙指揮著身后幾個家丁,小心翼翼地將那些沉重的禮物抬進院門,放在前院空地上,動作輕快得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隨即帶著人匆匆登上馬車,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連車轍聲都透著一種逃離的急切。
院門重新關上,沉重的門閂落下。隔絕了外界的窺探,也隔絕了那份帶著驚恐的“厚意”。
院內一片寂靜。眾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堆在燈光下熠熠生輝的禮物上,又看向廊檐下依舊平靜無波的石卿(石青青)。
石卿(石青青)卻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她)的目光掠過那堆財貨,最終落在那疊厚厚的千兩銀票上。他(她)緩緩伸出手,拿起最上面一張,冰涼的紙張觸感透過指尖。
“雷虎。”他(她)的聲音依舊不高。
“屬下在。”雷虎如同最堅實的影子,無聲無息地出現在石卿身側。
“研墨。”
雷虎沒有半分遲疑,立刻轉身進入正堂。那里,周文清記賬的筆墨尚未收起。
他動作沉穩,往缺了角的粗陶硯臺里倒入些許清水,取過半錠殘墨,手腕沉穩有力地研磨起來。墨條與硯臺摩擦,發出沙沙的輕響,墨香在空氣中悄然彌漫。
石卿(石青青)拿起那張千兩銀票,又示意陳伯將謝忠奉還的那五百兩原銀票也取來。他(她)將兩張銀票并排放在膝上,抽出隨身攜帶的炭筆,在堅韌的抽紙上飛快地書寫起來。
字跡依舊是炭黑色,鐵畫銀鉤,鋒芒內斂卻又力透紙背。
【臣石青謹奏陛下:】
【謝氏惶恐,夤夜遣使,奉還醉仙樓飯資五百兩,另‘賠罪’銀千兩,珍玩若干。其心昭昭,驚懼如斯。】
【臣觀之,世家豪奢,富可敵國。區區一餐之費,便以雙倍奉還,猶恐不足。其平日斂財之巨,可見一斑。】
寥寥數語,將謝氏驚弓之鳥的姿態和世家驚人的財力,刻畫得入木三分。
筆鋒陡然一轉,帶著一絲近乎冷誚的銳利:
【此等不義之財,取之于民。與其藏于世家庫房朽爛,或供其奢靡享樂,不若…取之于斯,用之于民!】
這句“不坑白不坑”的市井俚語之意,在奏疏的語境中,被巧妙轉化成了堂皇正大的理由。
【臣斗膽,懇請陛下允準,以此銀為引,開官倉平價糧米,于朱雀大街西牌樓設‘圣元恩濟粥棚’,以陛下之名,施粥濟困!】
他(她)將“圣元”二字寫得格外醒目有力。
【京都近日,流民漸增,饑寒交迫者眾。施粥之舉,一可解燃眉之急,活民性命;二可彰陛下仁德,播圣元恩澤;三可令天下百姓知,陛下心中,黎庶為重!】
字字句句,皆指向一個核心:為皇帝刷聲望,收民心!
寫罷,石卿(石青青)將墨跡淋漓的奏疏小心折疊好,連同那兩張價值一千五百兩的嶄新銀票,一起遞給侍立一旁的雷虎。
“即刻…送入宮…直抵御前…”*他(她)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卻不容置疑。
雷虎雙手接過,如同接過軍令,沉聲道:“遵命!”魁梧的身影沒有絲毫拖泥帶水,轉身大步流星,推開院門,迅速融入濃重的夜色之中,馬蹄聲很快消失在寂靜的坊巷深處。
院內再次安靜下來。夜風吹過,帶來一絲涼意。
石卿(石青青)裹緊了披風,微微咳嗽了兩聲,目光投向深沉的夜空,仿佛能穿透重重宮闕,看到紫宸殿內那位年輕帝王批閱奏章的身影。他(她)蒼白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極淡、卻意味深長的弧度。
銀子,坑來了。
名聲,陛下得了。
民心,聚攏了。
世家…肉疼了,還得捏著鼻子認了。
這買賣…劃算。
翌日清晨。
當第一縷晨曦刺破云層,灑在巍峨的皇城和喧囂的朱雀大街上時,一道加蓋著鮮紅玉璽、墨跡淋漓的圣旨,已由內侍省大太監高高元墉親自宣讀完畢。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膺昊天之眷命,承祖宗之丕基,夙夜兢惕,惟念生民疾苦。今聞京都之內,間有困頓饑寒之民,朕心惻然!特撥內帑銀一千五百兩,并開官倉平價糧米,于朱雀大街西牌樓下,設‘圣元恩濟粥棚’,即日起施粥濟困,以彰朕澤被蒼生之德!欽此!”
圣旨宣畢,整個京都為之震動!
宮門大開,一車車印著皇家印記的糧米,在禁軍的護衛下,浩浩蕩蕩駛出皇城,直奔朱雀大街西牌樓。
京兆府的衙役們早已接到命令,飛快地搭起了寬闊的粥棚,棚頂上懸掛著巨大的明黃色龍旗,上書“圣元恩濟”四個遒勁大字,在晨風中獵獵作響!
消息像長了翅膀,瞬間傳遍了京都的大街小巷!無數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貧民、流民,從四面八方的破屋陋巷、城隍廟角涌了出來,臉上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和希冀,如同潮水般涌向西牌樓!長長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
粥棚前,十口巨大的鐵鍋早已支起,鍋下柴火燒得正旺。滾燙的米粥在鍋中翻騰著,散發出濃郁誘人的米香。
穿著嶄新靛藍短打的石府新仆們——陳伯沉穩指揮調度,周文清一絲不茍地登記名冊(雖簡陋,卻是個態度),張嬸帶著臨時雇來的幾個婦人,動作麻利地攪動著粥勺,確保每一勺都稠厚實在。
阿蠻那身驚人的力氣此刻派上了大用場,他如同不知疲倦的巨靈神,輕松扛起一袋袋沉重的米糧,穩穩地倒入巨大的米缸。
云苓則跟在張嬸身邊,用干凈的布巾擦拭著碗筷,小臉因為忙碌和熱氣而泛著紅暈,眼神亮晶晶的。
最引人注目的,是粥棚旁邊豎立的一塊巨大木牌,上面用醒目的朱漆大字寫著:
“圣元陛下恩旨,活民濟困!”
“石府奉旨施粥!”
每一個領到熱粥的貧民,捧著那碗滾燙的、足以救命的稠粥,聽著衙役們一遍遍高聲宣讀的圣恩,看著那迎風招展的“圣元恩濟”龍旗,無不熱淚盈眶,朝著皇城的方向,噗通跪倒,口中高呼:
“謝陛下天恩!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圣元盛世!圣元盛世啊!”
“陛下心里有我們老百姓啊!”
感激涕零的呼喊聲,如同洶涌的潮水,在朱雀大街上回蕩,匯聚成一股震撼人心的洪流,直沖云霄!
不遠處的茶樓雅間里,幾個衣著華貴的世家子弟臉色鐵青地看著樓下那沸騰的人潮和刺眼的“圣元恩濟”龍旗,手中的茶盞捏得死緊。
“好一招借花獻佛!拿著謝家賠罪的銀子,給陛下買名聲!”一人咬牙切齒。
“一千五百兩…就這么…成了陛下的仁德?成了他石卿的功勞?”另一人聲音發顫。
“這石卿…是魔鬼嗎?姜家被他抄鋪子,謝家被他割肉放血,最后…還落得個天大的好名聲?”第三人眼神驚恐。
“圣元恩濟…圣元盛世…”有人喃喃念著百姓口中狂熱呼喊的字眼,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這聲望…這民心…都被他們君臣…收買干凈了!”
而在石府那扇緊閉的大門后,石卿(石青青)裹著披風,聽著隱隱從遠處傳來的、山呼海嘯般的“圣元盛世”之聲,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她)只是輕輕摩挲著袖中那支烏黑的炭筆,目光幽深,仿佛在計算著下一筆該從哪里“借”來。
陳伯站在一旁,看著自家這位深不可測的主人,又看看府庫中謝家送來的那對價值連城的“雨過天青”梅瓶,再想想此刻正沸騰于朱雀大街的“圣元恩濟”盛況,心頭百感交集,最終只化作一聲無聲的嘆息,然后深深地埋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