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還沒褪盡時,林薇已經踩著土地廟前的白霜往城里趕。懷里揣著那二十枚開元通寶,沉甸甸的錢袋在粗布襦裙里硌出淺痕,倒比任何護身符都讓人安心。王老漢還在草堆里打鼾,嘴角掛著的桂花糕碎屑沾在花白胡須上,像落了層霜。
穿過金光門時,守城衛兵看她的眼神柔和了許多。那件灰撲撲的襦裙連夜洗過,雖仍有洗不掉的藥漬,卻散發著皂角的清香。林薇學著長安婦人的樣子,將鬢發挽成簡單的發髻,用根桃木簪子固定,路過銅鏡鋪時瞥見自己的影子——眉眼間還帶著醫學生的青澀,只是眼底多了些不屬于這個年紀的警惕。
周記藥鋪的門板剛卸下一半,王掌柜已經坐在柜臺后盤點藥材。見林薇進來,他山羊胡一翹:“姑娘來得早,正好幫我看看這味血竭。”紅木藥盤里攤著暗紅的塊狀物,斷面像凝固的血泊,“昨日西域商隊送來的,說是波斯國的貢品,我總覺得氣味不對。”
林薇捻起一小塊血竭,指尖立刻染上紫紅。她放在鼻尖輕嗅,除了樹脂的腥氣,還有絲若有若無的酸腐味。“這是用棕櫚樹脂摻了朱砂偽造的,”她篤定地說,“真血竭斷面有光澤,火燒會冒白煙,您試試?”
王掌柜眼睛一亮,連忙取來火折子。火苗舔過偽造的血竭,立刻騰起黑煙,還帶著股焦糊味。“果然是假的!”老頭氣得吹胡子瞪眼,“這些胡商越來越大膽了,竟敢用假貨糊弄老夫!”
正說著,藥鋪門口傳來馬蹄聲。林薇下意識地縮回手,只見張凌翻身下馬,玄色衣袍上沾著晨霧的濕氣。他今天換了身常服,腰間卻依舊佩著那柄刻云紋的長刀,刀鞘上的銅環在晨光里泛著冷光。
“張帥尉早。”王掌柜連忙起身作揖。
張凌沒應聲,目光落在藥盤里的假血竭上。“西域來的?”
“是啊,被這假貨騙了。”王掌柜嘆氣道,“還是林姑娘眼尖,一眼就認出來了。”
張凌的視線轉向林薇,她正低頭用桑皮紙擦拭指尖的紅痕,側臉在窗欞投下的光斑里顯得格外柔和。“你連波斯藥材都認得?”
林薇的心猛地一緊,指尖的紅痕像火燒般發燙。“家傳醫書上提過,”她頭也不抬,“祖父說西域藥材多詭詐,需細看斷面、細聞氣味。”這話半真半假,大學的《藥用植物學》確實講過血竭的鑒別,只是不能明說。
張凌沒追問,卻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放在柜臺上。“布政使大人病情惡化,請王掌柜過去看看。”他說話時,目光始終沒離開林薇,“這是府里的馬車,在門口等著。”
王掌柜面露難色:“布政使府的高門坎,老夫這把骨頭怕是……”他瞥了眼林薇,“不如讓林姑娘代勞?她治急癥的手段,比老夫利落多了。”
林薇手里的桑皮紙“嘶”地裂了道縫。布政使是朝廷大員,豈是她一個無名女醫能隨便診治的?可拒絕的話剛到嘴邊,就對上張凌深不見底的眼睛。
林薇的瞳孔驟然收縮。布政使是朝廷從二品大員,掌管一省民政,連京兆尹都要敬他三分。去他府上看病?若是出了半分差錯,怕是連不良人署的大牢都進不去,直接就被拖去朱雀大街問斬了。
“我只是個鄉下丫頭,”她往后縮了半步,后腰撞到藥簍的竹篾,硌得皮肉生疼,“哪敢去給大人看病?帥尉還是另請高明吧。”
“沒人比你更合適。”張凌的指尖在刀柄上輕輕摩挲,云紋刀鞘的銅環在晨光里泛著冷光。
“你不敢去?”他語氣平淡,卻像在逼她接招。
“不是不敢。”林薇攥緊了紙團,“只是怕沖撞了大人。”
“無妨,”張凌轉身往外走,“出了事我擔著。”
馬車停在藥鋪門口,黑漆車廂上描著纏枝蓮紋,車夫穿著青色綢緞短褂,見了張凌便躬身行禮。林薇跟著上車時,指尖觸到車廂壁的涼滑,才發現竟是紫檀木所制。
“布政使是武將出身,前年征突厥時中了流矢,”張凌忽然開口,打破車廂里的沉默,“每逢陰雨天就咳血,太醫署的方子也只能暫緩。”他看著林薇,“你家傳醫書里,有治箭傷后遺癥的法子?”
林薇的心沉了沉。這哪里是問醫術,分明是在試探她的底細。
馬車行駛在朱雀大街上時,林薇始終盯著自己的鞋尖。粗布鞋的針腳歪歪扭扭,是王老漢用麻線連夜納的,鞋幫處還沾著土地廟的草屑。車廂壁鋪著厚厚的錦緞,繡著纏枝蓮紋樣,與她這身寒酸打扮格格不入,像幅被墨點污了的工筆畫。
她望著車窗外掠過的街景,西市的早市正熱鬧,胡姬的銀鈴、商販的吆喝、孩童的嬉鬧混在一起,像幅流動的市井圖。路過藥鋪柜臺時,瞥見李大夫從窗紙破洞偷瞄的眼睛。那雙布滿血絲的眸子里,一半是幸災樂禍,一半是難以置信。
“箭傷若傷及肺葉,”林薇斟酌著開口,“需活血化瘀兼顧補氣。祖父的醫書上寫過,用三七、當歸、黃芪配伍,再輔以羊肺羹食療,或許有效。”這些是現代創傷康復學的基礎知識,換了個說法而已。
張凌的指尖在膝蓋上輕輕叩擊,發出規律的輕響。“你祖父游歷西域時,見過軍中箭傷?”
“是。”林薇低頭盯著鞋尖,粗布鞋的針腳歪歪扭扭,是王老漢連夜幫她納的,“他說邊關將士常受此苦,特意記下了治法。”
車廂突然顛簸了一下,林薇沒坐穩,身子猛地撞向張凌。他伸手扶住她的肩,掌心的溫度透過粗布傳來,燙得她像被火燎。林薇慌忙坐直,卻瞥見他手腕內側有道淡粉色的疤,形狀像片柳葉。
“這疤是……”話剛出口她就后悔了。
張凌收回手,將袖口往下拽了拽。“前年報效沙場時,被突厥人的短刀劃的。”他的聲音聽不出情緒,“當時軍醫說傷及筋骨,怕是再也握不住刀了。”
林薇的心莫名一揪。她想起昨天他給少年把脈時,指尖的力度沉穩得不像受過重傷。“那您是如何……”
“遇見過個游方僧人,”張凌望著窗外,“教我用艾草灸合谷、曲池二穴,竟慢慢好了。”他忽然轉頭看她,“你方才說的治法,與那僧人有些相似。”
林薇的后背瞬間沁出冷汗。她總不能說現代康復醫學早已證明,艾灸能促進局部血液循環,加速組織修復。“或許……或許天下醫理本就相通。”
張凌沒再追問,車廂里陷入沉默。只有車輪碾過青石板的“咯噔”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鐘聲。林薇數著車窗外掠過的槐樹,一棵、兩棵、三棵……直到馬車停在朱漆大門前,門楣上懸掛的“布政使府”匾額在晨光里閃著金光。
穿過雕梁畫棟的回廊時,林薇的腳步有些發沉。廊下的銅鶴香爐飄著檀香,地磚光可鑒人,映出她局促的影子。路過花園時,幾個婢女正修剪牡丹,見了張凌紛紛屈膝行禮,目光卻偷偷打量跟在后面的林薇,帶著好奇與探究。
林薇跟著張凌穿過布政使府朱漆大門時,褲腳還沾著西市的塵土。雕梁畫棟的回廊里飄來濃郁的藥味,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腐臭,她心里咯噔一下——這氣味太熟悉了,是組織壞死的味道。這股氣息勾起了她前世在醫院的記憶,那些深夜搶救的場景,那些消毒水與血腥味交織的畫面,此刻都如潮水般涌來。
“林姑娘,此處不比西市,說話行事需得謹慎。”張凌的聲音從前方傳來,他玄色勁裝的背影在廊柱投下狹長陰影,“布政使大人若有不測,你我都擔待不起。”他的話語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嚴肅,同時又隱隱透露出一絲擔憂,仿佛在提醒林薇,這不僅是一場救治,更是一場關乎生死的考驗。
林薇點頭應著,指尖卻在袖中攥出冷汗。之前在西市救治食物中毒時,她能用催吐、灌腸這些無需器械的法子,可布政使府里等著她的,分明是更棘手的傷口感染。穿過三進院落,正廳里的哭嚎聲越來越近,幾個婢女抱著藥碗從側門匆匆跑出,撞見張凌便撲通跪下:“帥尉,大人他又暈過去了!”婢女們神色慌張,臉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痕,手中的藥碗微微顫抖,藥汁灑出些許,在地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正廳內煙氣繚繞,檀香與藥味混雜,熏得人眼眶發酸。須發斑白的府醫正拿著銀針皺眉不語,見張凌帶個年輕女子進來,頓時吹胡子瞪眼:“張帥尉這是何意?布政使大人危在旦夕,豈容黃毛丫頭胡鬧!”劉醫官氣得滿臉通紅,花白的胡須不住抖動,手中的銀針幾乎要戳向林薇。
“劉醫官稍安勿躁。”張凌側身讓出身后的林薇,“此女之前在西市救了李家小子,并且近日在西市治好不少疑難雜癥,或許有辦法。”他的語氣沉穩,眼神堅定地看向劉醫官,試圖平息對方的怒火。
“胡鬧!”劉醫官將銀針拍在案幾上,青瓷藥碗震得叮當響,“那些不過是些腸胃小疾!大人是箭傷感染,高熱不退,豈是野路子能治的?”案幾上的藥碗搖晃著,發出清脆的碰撞聲,仿佛也在為這場爭執增添緊張的氣氛。
林薇沒功夫理會爭執,目光已落在床榻上。布政使面色潮紅如紙,嘴唇泛著青紫,額上沁著冷汗,呼吸粗重得像破舊的風箱。他的胸膛劇烈起伏,時不時發出痛苦的呻吟,身上的錦被被汗水浸濕,緊緊貼在身上。她伸手要探脈,卻被劉醫官一把打開:“放肆!男女授受不親,何況是朝廷命官!”劉醫官的手勁很大,林薇的手腕被打得生疼,可她顧不上這些,心中只有對病人的擔憂。
“再拖下去,神仙也難救。”林薇直視著他,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冷靜,“大人傷口定是化膿了,需立刻切開排膿。”她的眼神堅定如炬,仿佛能看穿病人的傷勢,語氣中充滿了自信與專業。
“開刀?”劉醫官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那豈不是要了大人的命?老夫行醫四十載,從未聽過這般治法!”他仰天大笑,笑聲中滿是嘲諷與不屑,眼中卻藏著一絲不安。
床榻上的布政使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喉間涌上腥甜,一口血沫噴在錦被上。那血沫鮮紅刺目,在雪白的錦被上暈開,如同一朵盛開的妖冶之花。張凌臉色驟變,按住拔劍的手看向林薇:“你有幾分把握?”他的眼神中充滿了焦急與期待,手緊緊握住劍柄,仿佛隨時準備應對最壞的情況。
“七成。”林薇盯著那片刺目的血跡,敗血癥的癥狀已經很明顯了,“若現在不引流,今晚子時前必定斷氣。”她的聲音冷靜而決絕,每個字都像是重錘,敲在眾人的心上。
劉醫官還在跳腳怒罵“妖言惑眾”,張凌卻突然抽出腰間令牌拍在桌上:“布政使府上下聽令,即刻起由林姑娘主持救治,若有阻撓者,以妨礙公務論處!”令牌撞在案幾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刺耳,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命令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令牌撞在案幾上的脆響讓滿堂寂靜。林薇松了口氣,立刻轉向張凌:“我要烈酒、干凈的棉布、最鋒利的小刀,還有火盆和銀針。”她的語氣急切,眼神中透露出一絲疲憊,可更多的是對救治的堅定。
“要這些做什么?”劉醫官梗著脖子質問。
“消毒。”林薇語速極快,“小刀用烈酒煮過再烤,棉布用沸水燙透,所有人靠近床榻前必須用烈酒洗手。”她一邊解釋,一邊在腦海中迅速規劃著救治步驟,每一個細節都不能放過。
這些聞所未聞的規矩讓婢女們面面相覷,張凌卻當機立斷:“照做!”他的聲音威嚴有力,婢女們不敢怠慢,立刻慌亂地跑去準備物品。
當煮沸的烈酒蒸騰起白霧時,林薇解開了布政使染血的衣襟。潰爛的傷口像朵腐爛的花綻在肋下,周圍皮膚腫得發亮,輕輕一碰就有黃膿涌出。那膿水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惡臭,在空氣中彌漫開來,熏得人幾乎要窒息。劉醫官倒吸涼氣:“都爛成這樣了,還能救?”他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恐懼,眼神中滿是懷疑。
“閉嘴。”林薇頭也不抬,接過張凌遞來的小刀。刀刃在火上烤得發紅,映著她緊繃的側臉,“張帥尉,麻煩按住大人。”她的眼神專注而堅定,手中的小刀微微發燙,卻絲毫不影響她的冷靜。
銀針刺入百會穴的瞬間,布政使悶哼一聲。林薇握著刀的手穩如磐石,刀尖刺破皮膚的剎那,黃稠的膿液帶著惡臭噴涌而出。幾個婢女當場嘔了出來,劉醫官踉蹌后退,撞翻了藥箱。藥箱里的藥材散落一地,瓶瓶罐罐滾得到處都是,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
“棉布!”林薇低喝一聲,張凌立刻遞上燙過的棉布。她一邊用沾了烈酒的棉布清理創口,一邊解釋:“膿水不除,再好的藥材也進不了血脈。”她的動作嫻熟而迅速,每一個步驟都有條不紊,仿佛回到了前世的手術室。
指尖觸到骨骼時,布政使突然抽搐起來。林薇眼疾手快按住他的肩,卻被他無意識地甩開,小刀在皮肉上劃開道新口子。血珠混著膿水滲出,她咬著牙用棉布死死壓住:“張凌!”她的聲音中帶著一絲焦急,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
張凌的手及時按住了布政使的肩膀,掌心傳來的力道沉穩而堅定。林薇抬頭時,正撞見他緊抿的唇角,他眼里沒有驚懼,只有全然的信任。心頭莫名一暖,她重新握緊刀,沿著膿腔邊緣切開半寸長的口子,直到看見新鮮的紅肉翻涌出來。那紅肉鮮紅而濕潤,仿佛在訴說著生命的希望。
“找根干凈的蘆葦管。”她吩咐道。
蘆葦管穿過火烤時發出噼啪聲,林薇將一端插入創口深處,另一端用棉布裹住輕輕吮吸。膿液順著管壁緩緩流出,帶著令人作嘔的腥氣。劉醫官看得目瞪口呆:“你、你這是……”他瞪大了眼睛,嘴巴張得老大,滿臉的不可置信。
“引膿。”林薇吐出一口濁氣,嘴角沾著的血沫讓她看起來有幾分猙獰,“這樣才能徹底清干凈。”她的臉上滿是疲憊,卻又帶著一絲欣慰,仿佛看到了救治成功的曙光。
窗外的日頭漸漸西斜,案幾上的藥碗換了一輪又一輪。當最后一縷膿水被引出時,林薇癱坐在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布政使的呼吸平穩了許多,潮紅的臉色正慢慢褪去。他的眉頭不再緊皺,呼吸也變得均勻,仿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