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過西市的牌樓時,林薇正踩著青石板丈量鋪面的尺寸。新租的宅子臨街有三間門面,門框上還留著前任綢緞鋪的殘漆,墻角的蛛網沾著隔夜的露水,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
“姑娘,這梁上的燕子窩要不要捅了?”春桃舉著竹竿仰著頭,竹影在斑駁的墻面上晃出細碎的漣漪。燕窩里探出兩只雛燕的腦袋,嫩黃的喙張得老大,倒像是在抗議。
林薇伸手按住竹竿:“留著吧,沾點生氣。”她摸著門框上的刻痕——那是前任店主用來丈量布料的尺度,深淺不一的凹痕里還嵌著經年的灰塵。“把這些舊漆刮掉,刷層清漆就行,不用太張揚。”
張凌派人送來的木料堆在街角,榆木的紋理在晨光里泛著溫潤的光澤。幾個不良人正幫忙卸車,為首的壯漢抹著汗笑道:“林姑娘放心,張帥尉說了,這活兒保證做得結實。”
林薇往他們手里塞了幾個胡餅:“勞煩各位了,歇會兒再干。”胡餅是王掌柜特意烤的,芝麻撒得比尋常鋪子多,咬下去滿嘴香酥。
布政使派來的管家站在一旁清點藥材,錦袋里的當歸、黃芪散出濃郁的藥香。他看著林薇指揮工匠搭藥柜,忽然嘆道:“姑娘真是奇人,放著布政使府的好日子不過,偏要來這市井里吃苦。”
“市井里才有真日子。”林薇接過春桃遞來的粗布,將它蒙在臨街的窗欞上。灰撲撲的布料垂下來,恰好遮住里面忙碌的身影,只在風過時隱約露出藥柜的輪廓。“就用這個當幌子,省得招搖。”
管家看著那粗布皺起眉頭:“這也太寒酸了……大人特意讓人送了塊錦緞來。”他指著馬車上的紅綢,金線繡的纏枝蓮在陽光下亮得刺眼。
林薇搖頭:“醫館是救人的地方,不是比闊氣的。”她忽然想起解剖室的白大褂,干凈整潔就好,何必追求華貴。“把錦緞退回去吧,告訴大人心意領了。”
管家還想說什么,卻被街角傳來的喧嘩打斷。幾個胡商正圍著個抱著孩子的婦人爭執,藍眼睛里的焦躁隔著老遠都能看見。林薇走過去,看見孩子臉色青紫,呼吸時喉嚨里發出拉風箱似的響聲。
“這是喉梗阻。”林薇的心跳驟然加快,現代醫學里這可是急癥,延誤片刻就可能窒息。她從袖中摸出隨身攜帶的銀針,“快按住孩子!”
胡商們雖然聽不懂她的話,卻被她眼中的急切感染,連忙按住掙扎的孩子。林薇手起針落,銀針精準地刺入廉泉、天突兩穴。隨著最后一針捻轉,孩子忽然咳出口痰,青紫的臉色漸漸緩和下來。
“多謝姑娘!”婦人抱著孩子就要下跪,被林薇連忙扶住。她看著孩子漸漸平穩的呼吸,忽然覺得這三間門面的醫館,來得正是時候。
開工第七天,藥柜終于打好了。十二排榆木柜子沿著墻面排開,每個抽屜上都貼著春桃寫的藥名。雖然字跡歪歪扭扭,卻透著股認真勁兒。林薇將藥材分門別類裝進去,當歸的甜香混著黃連的苦澀,在空氣中釀成獨特的味道。
張凌來的時候,正撞見林薇在門上掛匾額。“林記醫館”四個字是王掌柜寫的,筆鋒渾厚,卻故意用了褪色的墨,看起來毫不起眼。“倒是符合你的性子。”他看著匾額笑,眉骨的疤痕在夕陽里柔和了許多。
林薇轉身時撞在藥柜上,抽屜里的甘草撒了一地。“你怎么來了?”她慌忙去撿,指尖卻被張凌先一步握住。他的掌心帶著常年握刀的厚繭,蹭得她指腹發癢。
“來看看有什么能幫忙的。”張凌彎腰撿著甘草,“李大人的文書批下來了,醫籍已經入了京兆府的檔。”他從袖中取出個木牌,“這是西市的行醫牌照,掛在門口就行。”
木牌是黑檀做的,比臨時通行牌精致許多,上面刻著“醫”字和京兆府的朱印。林薇接過時,發現背面還刻著行小字:“長安無棄才,醫者有仁心。”
“這是……”
“李大人親筆題的。”張凌的目光落在藥柜上,“藥材夠嗎?我讓人從太醫署勻了些過來。”他指著街角的馬車,幾個藥箱正被搬下來,上面還貼著太醫院的封條。
林薇看著那些熟悉的藥材,忽然想起劉醫官的嘴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張凌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這些都是正經藥材,與他無關。”他頓了頓,“太醫署里,也有不少想做事的人。”
暮色降臨時,醫館終于收拾妥當。林薇點亮檐下的燈籠,暖黃的光暈透過粗布窗簾,在青石板上投下朦朧的影子。春桃端來兩碗胡辣湯,辣椒油在湯面上浮起紅油,香氣勾得人直咽口水。
“明天就能開業了。”春桃捧著碗,眼睛亮得像星星,“不知道會不會有人來?”
林薇看著對面酒肆掛起的幌子,忽然笑了:“總會有人需要醫者的。”她想起那個喉梗阻的孩子,想起西市街頭無數為生計奔波的身影,心里忽然踏實起來。
開業當天沒有放鞭炮,甚至沒摘窗上的粗布。林薇像往常一樣坐在藥柜后整理藥材,春桃則在門口擺了張方桌,煮著預防時疫的湯藥,誰來都能免費喝一碗。
第一個病人是個挑夫,扭傷了腳踝。林薇給他敷上活血化瘀的藥膏,又教他幾個復健動作。挑夫臨走時要塞錢,被林薇婉拒:“開張第一天,算我送的。”
挑夫感激地走了,沒過多久就帶了三個工友來。有治風濕的,有看咳嗽的,小小的醫館忽然熱鬧起來。林薇忙得連喝口水的功夫都沒有,額角的汗順著臉頰滑進衣領,卻覺得渾身是勁。
傍晚歇業時,春桃數著銅錢笑得合不攏嘴。“竟然賺了這么多!”她把銅錢串成一串,叮當作響的聲音在暮色里格外悅耳。
林薇卻在收拾藥箱時發現,白天給那個喉梗阻孩子用的銀針不見了。她心里咯噔一下——那套銀針是特制的,針尖帶孔,能精準控制放血量,在這個時代算得上“精密儀器”。
“會不會是掉在哪里了?”春桃也急了,蹲在地上到處找。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怯生生的聲音。那個抱著孩子的胡商婦人站在門口,手里捧著個布包:“姑娘,這是你的東西嗎?”
布包里正是那套銀針,每個針尾都用紅線纏著,顯然是精心擦拭過。“今天早上發現落在我家了,”婦人的漢語磕磕絆絆,“我男人說這是寶貝,讓我趕緊送回來。”
林薇接過銀針的瞬間,忽然覺得這粗布遮掩的醫館,比任何華麗的宮殿都更像她的歸宿。
開業半個月后,林記醫館在西市漸漸有了名氣。來的大多是販夫走卒,看的也多是些頭疼腦熱、跌打損傷的小病。林薇從不嫌麻煩,總是耐心診治,藥價也定得極低,有時遇到實在窮苦的,干脆分文不取。
這天午后,醫館里來了個特殊的病人。穿著青色襕衫的書生捂著肚子蜷縮在長椅上,額頭上的冷汗浸濕了發髻。林薇給他把脈時,發現他的脈象沉細,舌苔呈灰黑色——這是典型的鉛中毒癥狀。
“你最近在吃什么藥?”林薇追問,指尖的銀針已經準備好了。
書生從袖中取出個小瓷瓶,里面裝著黑色的藥丸:“這是隔壁藥鋪買的安神丸,說能治失眠。”
林薇聞了聞藥丸,一股刺鼻的鉛味直沖鼻腔。她心里一沉——這分明是用鉛丹做的,短期能安神,長期服用就是慢性中毒。“這藥不能再吃了!”她厲聲說道,“我給你開些排鉛的湯藥,記得每天來復診。”
書生走后,林薇看著那瓶藥丸,忽然覺得后背發涼。西市的藥鋪良莠不齊,不知還有多少人在吃這種“毒藥”。她讓春桃去買了些粗麻布,裁成小塊寫上“慎用鉛丹”的字樣,打算分發給附近的街坊。
張凌來送藥材時,正看見林薇在布上寫字。“又在做什么好事?”他拿起一塊麻布,上面的字跡娟秀,卻透著股執拗。
“提醒大家別被騙了。”林薇將麻布疊好,“有些藥鋪為了賺錢,用鉛丹做安神丸,這是在害人。”
張凌的臉色沉了下來:“我讓人去查。”他看著林薇寫滿字的麻布,忽然道,“要不要我讓人把這些貼到西市的布告欄上?”
林薇搖頭:“還是我自己去貼吧,顯得更實在些。”她忽然想起現代的公益廣告,與其高高在上地說教,不如接地氣些更有用。
傍晚貼完麻布回來,醫館里竟坐滿了人。為首的是個白發老者,拄著拐杖顫巍巍地站起來:“林姑娘,我們是來謝謝你的。”他指著個虎頭虎腦的孩子,“這娃前幾天吃了你的藥,咳嗽真的好了!”
原來這些都是受過林薇恩惠的街坊,聽說她在提醒大家提防毒丸,特意送來些自家種的蔬菜。蘿卜帶著泥土的濕氣,白菜上還沾著露珠,在藥柜旁堆成小小的山。
林薇看著這些淳樸的笑臉,忽然覺得眼眶發燙。她轉身讓春桃煮了一大鍋姜湯,給每個人都端了一碗。辛辣的暖意順著喉嚨滑下去,在心里釀成甘甜的滋味。
深夜關店時,林薇發現門縫里塞著張紙條。上面是張凌的字跡:“鉛丹之事已查實,涉案藥鋪已查封。
春桃打著哈欠出來:“姑娘,該休息了。”她看見林薇手里的紙條,好奇地問,“怎么了?”
林薇將紙條折好放進袖中,露出個笑容:“沒什么,明天會更忙些。”她看著藥柜上排列整齊的藥材,忽然覺得這三間門面的醫館,就像艘小船,載著她在這大唐的風浪里,找到了前行的方向。
西市的夜漸漸深了,只有林記醫館的燈籠還亮著。粗布窗簾后,藥香與月光交織,在青石板上織出朦朧的夢。而林薇知道,這個夢才剛剛開始,前路或許還有更多風雨,但只要這盞燈還亮著,就總有希望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