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醫館的青石板上凝成珠串時,林薇正對著銅鏡綰發。春桃捧著件水綠色襦裙進來,裙角繡著細碎的蘭草,在晨光里泛著柔光:“姑娘快換上吧,張帥尉說不定已經在門口等著了。”
林薇的指尖觸到微涼的綢緞,忽然想起昨夜燈下的象牙——張凌送來的禮物此刻正躺在妝匣里,被她刻出了門牙的雛形。她對著銅鏡抿了抿唇,鏡中人的臉頰泛著淺淺的紅暈,像沾了朝露的桃花。
“催什么,還早呢。”她嘴上嗔怪著,手卻已經解下了粗布襦裙的系帶。水綠色的裙擺垂落時,驚得梁上的燕子撲棱棱飛起,掠過窗欞時帶起一陣風,吹動了墻上“飯后漱口”的麻布告示。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粗重的喘息。春桃剛拉開門閂,兩個穿著不良人服飾的漢子就扶著個人跌了進來,玄色的袍角在地上拖出暗紅的血痕。
“林姑娘!快救救張帥尉!”為首的漢子聲音發顫,將懷里的人輕輕放在長椅上。
林薇的心跳驟然停了半拍。張凌臉色慘白如紙,嘴唇泛著青紫,左臂不自然地扭曲著,衣袖被血浸透,隱約能看見個發黑的傷口。他的眉頭緊蹙,即使在昏迷中,手仍死死攥著腰間的長刀。
“怎么回事?”林薇撲過去按住他的手腕,脈搏微弱得幾乎摸不到。她顫抖著剪開他的衣袖,倒抽一口冷氣——傷口是個細小的針孔,周圍的皮肉已經變成紫黑色,像朵詭異的毒花。
“昨夜追一伙盜匪,一直追到城外,被他們的袖箭射中了。”另一個不良人急聲道,“那伙賊子用的箭上有毒,弟兄們用了好多解毒藥都沒用……”
林薇的目光落在傷口中央的小黑點上,那是暗器的倒鉤殘留。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現代醫學知識在腦海里飛速運轉:“春桃,快燒開水!把所有鋼針都煮上!再取烈酒來!”
她從藥箱里翻出鑷子和手術刀——這些都是她讓鐵匠仿照現代器械打的,此刻冰冷的金屬觸感卻讓她掌心冒汗。張凌的呼吸越來越微弱,睫毛上甚至凝起了細小的汗珠。
“張帥尉撐住!”林薇用烈酒沖洗傷口,酒精滲入時,昏迷中的張凌忽然抽搐了一下,喉間溢出痛苦的呻吟。她的心像被針扎似的疼,手下的動作卻愈發穩準。
鑷子探進傷口時,春桃嚇得別過臉去。林薇全神貫注地夾出那個帶倒鉤的暗器,鐵鉤上還掛著絲縷發黑的血肉。“毒性蔓延得很快。”她看著紫黑色的邊緣已經快到肘部,“必須立刻清創。”
手術刀劃破皮肉的聲音在寂靜的醫館里格外刺耳。林薇一層層切開被感染的組織,直到露出鮮紅的健康肌肉。黑色的毒血涌出來,濺在她的水綠色襦裙上,像綻開了幾朵凄厲的紅梅。
“姑娘,他的脈更弱了!”春桃端著血水盆的手不停發抖。
林薇沒有抬頭,另一只手按住張凌的頸動脈:“還能救。”她從藥箱底層掏出個小瓷瓶,里面是她用金銀花、連翹等藥材提煉的蒸餾液,雖然比不上現代的抗生素,卻有極強的殺菌作用。
蒸餾液滴在傷口上,發出滋滋的輕響。張凌猛地睜開眼,劇烈的疼痛讓他瞳孔驟縮,手本能地抓住了林薇的手腕。他的掌心滾燙,帶著毒素侵蝕的灼熱,卻攥得極緊,仿佛那是救命的浮木。
“別動!”林薇的手腕被他抓得生疼,卻舍不得掙開。她看著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臉,眉骨的疤痕在冷汗中閃著水光,忽然俯身湊近他耳邊,“張凌,撐住!想想那些還沒抓到的盜匪!”
不知是她的聲音起了作用,還是求生的本能,張凌的手漸漸松開了些。他的目光落在她沾染血污的裙擺上,喉結艱難地滾動:“你的裙子……”
“別管裙子!”林薇加快了清創的速度,“這毒是馬錢子和烏頭混制的,會麻痹神經,再晚就來不及了!”她將所有壞死的組織清理干凈,又用燒紅的鋼針燙灼傷口邊緣,徹底破壞殘留的毒素。
當最后一步處理完,用干凈的棉布包扎好傷口時,林薇才發現自己的后背已經被冷汗浸透。張凌的臉色雖然依舊蒼白,但呼吸明顯平穩了許多,嘴唇的青紫也淡了些。
“好了。”她癱坐在地上,心臟還在砰砰狂跳。春桃連忙遞來水,她接過時手還在抖,水灑在衣襟上都沒察覺。
兩個不良人撲通跪在地上:“多謝林姑娘救命之恩!”
“快起來。”林薇擺擺手,“你們先回去,派人守在醫館外,別讓閑雜人等進來。”她看著長椅上沉睡的張凌,忽然覺得那水綠色的襦裙沾著血污也沒什么不好——至少證明,她拼盡全力救了他。
正午的陽光透過粗布窗簾,在張凌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林薇坐在旁邊的小凳上,時不時探探他的體溫,看看傷口的包扎是否滲血。他的睫毛很長,即使在昏迷中,也微微蹙著,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穩的夢。
春桃端來午飯,她卻沒什么胃口。“你說,他會不會留下后遺癥?”她看著張凌纏著紗布的左臂,“那毒藥傷神經……”
“姑娘醫術那么好,肯定不會的。”春桃安慰道,“再說張帥尉那么厲害,這點小傷算什么。”
林薇沒說話,伸手輕輕撫平他蹙著的眉頭。指尖觸到他溫熱的皮膚時,他忽然動了動,反手抓住了她的手。這一次,他的力道很輕,像怕弄疼她似的。
“別走。”他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眼睛還沒睜開,“娘……別丟下我……”
林薇的心猛地一揪。原來這個總是冷硬的男人,也有這樣脆弱的時刻。她任由他握著自己的手,另一只手輕輕拍著他的手背:“我不走,就在這兒陪著你。”
不知過了多久,張凌終于醒了。他看著自己被林薇握著的手,又看看她裙擺上的血跡,臉頰忽然漲紅。“抱歉,我……”
“別動。”林薇抽回手,指尖卻殘留著他掌心的溫度,“感覺怎么樣?有沒有覺得胳膊發麻?”
張凌動了動手指:“好多了,就是有點沉。”他看著她發紅的眼角,“你守了我一上午?”
“嗯。”林薇別過臉去,不敢看他的眼睛,“春桃去熬藥了,解毒的,得按時喝。”
“你的裙子……”張凌的目光又落在她的裙擺上,“被我弄臟了。”
“小事。”林薇站起來要走,卻被他拉住。他的手還很虛弱,力道卻不容拒絕。
“林薇。”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沒有稱呼“姑娘”,聲音低沉而認真,“謝謝你。”
林薇的心跳漏了一拍,轉身時撞進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雙總是帶著警惕和探究的眼睛,此刻盛滿了復雜的情緒,有感激,有愧疚,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像深潭里的月光,溫柔得讓人心慌。
“我是大夫,救死扶傷是本分。”她掙開他的手,快步走到藥柜后,假裝整理藥材,耳根卻燙得驚人。
下午,波斯商人帶著上好的傷藥來看望張凌,看見醫館里的情形,識趣地沒多留。“這是我們波斯的秘藥,治刀傷很管用。”他悄悄塞給林薇一個小瓷瓶,擠眉弄眼道,“張帥尉是個好人,姑娘要珍惜。”
林薇的臉瞬間紅透,把藥瓶塞回給他:“正經點,他是病人。”
波斯商人笑著走了,留下滿室若有似無的香料味。張凌靠在長椅上,看著她忙碌的背影,水綠色的襦裙雖然沾了血污,卻襯得她身姿纖細,像株風中的蘭草。他忽然想起昨夜送她象牙時,她低頭淺笑的模樣,心跳竟有些失序。
春桃端來藥碗,黑褐色的藥汁散發著苦澀的味道。張凌剛要伸手去接,林薇已經舀起一勺,用嘴吹了吹:“有點燙,我喂你吧。”
她的動作自然流暢,仿佛做過千百遍。張凌愣住了,看著她近在咫尺的臉,鼻尖縈繞著她發間的皂角味和藥香,忽然覺得那苦澀的藥汁,似乎也沒那么難咽了。
一勺勺藥汁喂下去,兩人都沒說話,空氣中彌漫著微妙的安靜。偶爾藥汁濺出來,林薇用棉布替他擦嘴角,指尖不經意觸到他的皮膚,兩人都會像觸電般縮回,然后偷偷抬眼看向對方,又慌忙移開。
喂完藥,林薇收拾碗碟時,張凌忽然開口:“那伙盜匪,是沖著波斯商隊來的。”他頓了頓,“他們不僅偷東西,還在黑市販賣毒藥,這次射中我的袖箭,就是他們自制的。”
林薇的心沉了沉:“那你還得小心,他們可能會報復。”
“嗯。”張凌看著她擔憂的眼神,心里暖暖的,“我已經讓人加強戒備了。”他忽然想起什么,“對了,東市的藥材……”
“等你好了再說吧。”林薇打斷他,“你現在最重要的是養傷。”
張凌沒再堅持,只是看著她的目光愈發柔和。陽光透過粗布窗簾,在兩人之間投下朦朧的光暈,像一層看不見的紗,將他們與外面的喧囂隔絕開來。
傍晚,不良人來匯報案情,說盜匪的窩點已經找到,只是頭目跑了。張凌聽完,眉頭緊鎖:“繼續搜,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林薇在一旁聽著,忽然想起什么:“那毒藥里有馬錢子,這種藥材在長安只有幾家藥鋪有賣,你們可以從藥鋪查起。”
張凌眼睛一亮:“對!我怎么沒想到!”他立刻吩咐手下,“去查最近三個月所有藥鋪的馬錢子銷售記錄!”
不良人走后,張凌看著林薇:“你懂的真多。”
“書上看的。”林薇含糊道,總不能告訴他這是現代毒物學知識。
夜幕降臨時,林薇讓春桃在里間鋪了張床,讓張凌進去休息。“這里有我看著,你放心睡。”她替他掖好被角,指尖觸到他溫熱的皮膚,又是一陣心慌。
張凌握住她的手,這一次,他握得很緊:“林薇,我……”
他的話沒說完,外面忽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春桃跑去開門,只見一個不良人氣喘吁吁地跑進來:“張帥尉!找到盜匪頭目了!在城外破廟里,但是……但是他好像中了同樣的毒!”
林薇和張凌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訝。張凌掙扎著要起身,卻被林薇按住:“你傷還沒好,我去!”
“不行!太危險了!”張凌急聲道,“那伙人很兇殘!”
“我是大夫,或許能從他嘴里問出解藥的配方。”林薇拿起藥箱,“你在這里等著,我很快回來。”
她轉身要走,張凌忽然從枕頭下摸出把短刀塞給她:“防身用,萬事小心。”刀鞘是鯊魚皮做的,握在手里很沉。
林薇點點頭,接過刀系在腰間,跟著不良人快步走出醫館。夜色中的西市已經安靜下來,只有巡邏的士兵舉著火把,在青石板上投下晃動的影子。她回頭望了眼醫館的方向,燈光下,那個玄色的身影正站在門口,遙遙望著她的方向。
破廟在城外的亂葬崗附近,陰森的佛堂里蛛網密布,空氣中彌漫著腐臭的味道。盜匪頭目蜷縮在供桌下,渾身抽搐,嘴角溢出白沫,癥狀和張凌如出一轍。
“還有氣嗎?”林薇蹲下去探他的鼻息。
“還有一口氣。”不良人舉著火把,“張帥尉說讓您看看,能不能救過來。”
林薇剛要解開他的衣服檢查傷口,頭目忽然睜開眼,眼中布滿血絲,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是……是劉醫官……他讓我們做的……”
話音未落,他的頭一歪,徹底沒了氣息。
林薇的心臟狂跳起來。李太醫?那個被關進大牢的劉醫官?他怎么會和盜匪扯上關系?難道張凌中的毒,和他有關?
她站起身,剛要離開,忽然聽見廟外傳來馬蹄聲。借著月光,她看見一隊穿著禁軍服飾的人正往這邊趕來,為首的人身形挺拔,在月光下看不清面容。
“快走!”林薇拉著不良人躲到佛像后面,“是禁軍!他們怎么會來?”
禁軍沖進破廟,為首的將領檢查了一下盜匪頭目的尸體,冷冷道:“處理干凈,別留下痕跡。”他的聲音很熟悉,林薇忽然想起——是那天在布政使府見過的劉醫官的親信!
躲在佛像后的林薇,手心沁出冷汗。這根本不是巧合,是有人想殺人滅口!而他們要掩蓋的,恐怕不只是盜匪這么簡單。
等禁軍離開后,林薇才敢出來,心臟還在砰砰狂跳。“快回去告訴張帥尉,事情不簡單,讓他小心太醫署的人!”她對不良人說,“我先回醫館,這里交給你們了。”
獨自走在回醫館的路上,夜色涼如水。林薇握緊腰間的短刀,忽然覺得這長安城的繁華之下,藏著太多看不見的暗流。而她和張凌,已經被卷入了這漩渦的中心。
回到醫館時,張凌還站在門口等她,月光在他身上鍍上一層銀霜。看見她平安回來,他緊繃的肩膀終于放松下來:“怎么樣?”
林薇走進門,關上門閂,才壓低聲音道:“盜匪頭目死了,他說是劉醫官指使的。”
張凌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果然是他!”他扶著墻壁站起來,“我就知道他不會善罷甘休。”
“你別激動,傷口會裂開的。”林薇扶住他,“現在沒有證據,我們不能輕舉妄動。”
張凌看著她,眼中閃過一絲狠厲:“他敢對你下手,我絕不會放過他。”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抬頭撞上他的目光。月光透過窗欞,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眉骨的疤痕仿佛也染上了決絕。她忽然明白,這個男人為了保護她,不惜與權勢滔天的劉醫官為敵。
“張凌,”她輕聲說,“我們一起面對。”
張凌的呼吸頓了頓,伸手將她攬入懷中。他的動作很輕,帶著傷后的虛弱,卻無比堅定。林薇靠在他的胸口,聽著他有力的心跳,忽然覺得那些潛藏的危險和暗流,似乎也沒那么可怕了。
窗外的月光溫柔如水,梁上的燕子早已睡熟。醫館里,藥香與月光交織,兩個靠在一起的身影,在寂靜的夜色里,仿佛成了彼此唯一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