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紫痕
三更的梆子聲剛敲過最后一下,西市的夜便沉入了最深的寂靜。醫館后院的老槐樹影影綽綽地映在窗紙上,像幅被墨汁洇透的水墨畫。林薇翻了個身,錦被滑落至腰間,露出的手腕在月光下泛著玉般的瑩白。
白日里候診的百姓喧鬧猶在耳畔,那位患咳血的老秀才、抱著發疹幼子的婦人、被馬咬傷腳踝的腳夫……他們的面容在夢境里交錯成模糊的光斑,忽然被一道刺目的紫光撕裂。
“轟隆——”
震耳欲聾的雷鳴在顱腔內炸開,林薇猛地睜開眼,冷汗順著鬢角滑進枕巾。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時被烏云遮蔽,老槐樹的枝椏在風里搖晃,投在墻上的影子活像無數只抓撓的手。她急促地喘息著,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仿佛要撞碎肋骨沖出來。
那道紫色閃電,與之前將她卷進這個時代的電光一模一樣。
夢里的場景還在眼前翻滾:實驗室里正在進行的分子結構分析突然中斷,電腦屏幕爆出刺眼的火花,窗外本是晴朗的夏夜驟然被墨色烏云吞噬。她伸手去拔電源的瞬間,一道碗口粗的紫色閃電擊穿玻璃,像條活物般纏上她的手腕。灼燒般的疼痛順著血管蔓延,意識沉入黑暗前,她分明看見手腕上浮現出一串淡紫色的印記,像某種神秘的符咒。
“姑娘?您醒著嗎?”春桃的聲音從外間傳來,帶著惺忪的睡意,“我好像聽見您在喊……”
“沒事。”林薇的聲音干澀得像被砂紙磨過,她下意識地將手腕縮進袖管,指尖觸到皮膚時,驚覺那里果然有異樣的溫熱,“做了個噩夢罷了,你睡你的。”
外間的油燈“噼啪”爆了個燈花,隨即恢復安靜。林薇卻再無睡意,她悄悄披衣坐起,借著從窗縫鉆進來的微光低頭看向手腕。
月光恰好落在皓白的肌膚上,一道淡紫色的印記赫然在目。不是傷痕,不是淤青,而是由無數細小光點組成的紋路,像極了現代化學實驗室里見過的分子鏈結構。它們在皮膚下游動,帶著微弱的震顫,與之前穿越時留下的印記分毫不差。
“怎么會……”林薇的指尖顫抖著撫過印記,冰涼的觸感下,那片皮膚卻像埋著團火。穿越這么久以來,她早已將穿越的事深埋心底,以為那道閃電不過是場荒誕的意外,以為憑借醫術就能在這個時代安穩扎根。可這突然重現的印記,像個冰冷的警鐘,敲碎了她所有的僥幸。
窗外的風突然緊了,老槐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像是有人在暗處竊竊私語。林薇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向外望去。
西市的石板路在月光下泛著青灰色的光,巡邏不良人的火把在街角明明滅滅,像只孤獨的螢火蟲。張凌安排在巷口的兩個不良人靠在墻根打盹,腰間的佩刀在火光里偶爾閃過冷光。這是她早已習慣的長安夜色,帶著煙火氣的安穩,可此刻卻顯得格外陌生。
她想起白日里張凌送來的那筐新摘的枇杷,黃澄澄的果子上還沾著露水。他說城南的枇杷熟了,特意繞路去采的,還笨拙地用草繩編了個小籃子裝著。她當時笑著說他手笨,他卻撓撓頭,說下次學編個好看的給她裝藥材。
那些瑣碎的溫暖,像醫館藥柜里的陳皮,在時光里慢慢沉淀出醇厚的香氣。她幾乎要忘記自己是個異鄉客,忘記實驗室里的離心機和顯微鏡,忘記那個有電燈和網絡的世界。她開始習慣用銀針刺穴代替輸液,用草藥配伍代替抗生素,習慣了張凌眉骨那道疤痕在陽光下的模樣。
可這淡紫色的印記,卻在提醒她——你不屬于這里。
林薇回到梳妝臺前,借著銅鏡模糊的光影仔細端詳那道印記。紋路比剛醒來時淡了些,卻依舊清晰可辨。她想起穿越前看過的那些關于時空穿越的理論,難道這印記與時空裂隙有關?難道那場紫色閃電并非偶然,而是某種周期性的時空波動?
“如果……如果真的要走……”她的指尖按在鏡面上,冰涼的觸感讓她打了個寒顫,“該怎么跟張凌說?”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心口就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疼得喘不過氣。她仿佛能看到張凌聽到消息時的樣子,他或許會沉默很久,然后像往常一樣說“我支持你”,可眼底的光一定會熄滅,就像被風吹滅的油燈。
穿越到唐朝以前,她在現代社會孤身一人,無牽無掛,穿越對她而言不過是從一個困境跌進另一個未知。可現在,她有了醫館,有了春桃,有了那些信賴她的患者,有了……張凌。這些人這些事,像藤蔓一樣纏繞住她的靈魂,讓她再也無法像當初那樣灑脫。
窗外突然傳來馬蹄聲,由遠及近,停在醫館門口。林薇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難道是印記的異動引來了什么?她握緊桌上的銀簪——那是張凌送的蓮花簪,簪頭鋒利,足以防身。
“林姑娘睡了嗎?”是張凌的聲音,帶著深夜特有的沙啞,“剛巡邏到附近,給你帶了碗熱湯。”
林薇松了口氣,卻又瞬間繃緊神經。她不能讓他看到手腕上的印記。她匆忙將袖子捋到肘部,轉身打開房門。
張凌穿著玄色夜行衣,肩上落著些夜露,手里提著個食盒。看見她披散著頭發,眼神慌亂,他立刻皺起眉:“怎么了?是不是又做噩夢了?”
“沒……沒有。”林薇避開他的目光,側身讓他進來,“只是被外面的風聲吵醒了。”
張凌將食盒放在桌上,打開時,里面的姜湯還冒著熱氣,飄著淡淡的紅糖香。“剛在街角買的,趁熱喝了暖暖身子。”他的目光掃過她蒼白的臉,“你的臉色很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沒有。”林薇端起湯碗,指尖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可能是剛才做了噩夢,有點心慌。”她低下頭,用喝湯的動作掩飾自己的不安,滾燙的姜湯滑過喉嚨,卻暖不了冰涼的心。
張凌沒有說話,只是坐在對面靜靜地看著她。他的眼神像深潭,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偽裝。林薇的心跳得更快了,手腕上的印記似乎也在發燙,提醒著她那個可能到來的離別。
“對了,”張凌忽然開口,打破了沉默,“王員外和劉醫官的案子結了。他們買通宮人陷害你的證據確鑿,陛下已經下旨流放嶺南了。”
林薇愣了一下,這才想起那些曾經針對她的人。這段時間因為宮廷傳喚和拒絕封賞的事,她幾乎忘了這茬。“那太好了。”她勉強笑了笑,卻覺得這消息遠沒有想象中那么讓人高興。
“以后不會再有人找你麻煩了。”張凌的語氣里帶著一絲釋然,“等過些日子,我休個假,帶你去江南看看。聽說那里的黃梅雨季,特別適合采藥。”
江南……林薇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那是她曾經無數次在夢里向往的地方,有小橋流水,有烏篷船,有煙雨朦朧的詩意。可現在,這個約定卻讓她感到一陣恐慌。她能等到那一天嗎?
“好啊。”她強忍著喉嚨的哽咽,抬起頭對張凌露出一個笑容,“到時候我們去采最好的當歸和天麻。”
張凌看著她的笑容,也笑了起來。月光透過窗欞,照在他眉骨的疤痕上,竟顯得格外溫柔。“時候不早了,你早點睡吧。”他站起身,“我就在巷口,有事喊我。”
“嗯。”林薇點點頭,目送他離開。
張凌走到門口時,忽然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她:“林薇,不管發生什么事,都要告訴我,好嗎?”
林薇的心頭一顫,眼眶瞬間紅了。她用力點點頭,說不出一個字。
張凌走后,林薇關上門,背靠著門板緩緩滑坐在地。手腕上的印記還在隱隱發燙,提醒著她那個殘酷的可能。她看著桌上那碗還冒著熱氣的姜湯,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
她不想走,她想留在這個有張凌、有醫館、有煙火氣的長安。她想看著春桃嫁人生子,想看著那些患者康復后的笑容,想和張凌一起去江南,去看黃梅雨季的煙雨。
可那道淡紫色的印記,像個無法擺脫的詛咒。
窗外的風漸漸停了,老槐樹的葉子不再作響。西市的梆子聲敲過四更,天快要亮了。林薇站起身,走到梳妝臺前,看著鏡中自己通紅的眼眶。她輕輕撫摸著手腕上的印記,在心里默默祈禱:再給我一點時間,哪怕只是一點點……
她不知道,在她看不見的巷口,張凌并沒有離開。他靠在老槐樹下,望著醫館窗口透出的微光,眉頭緊鎖。剛才他分明看到,林薇捋袖子時,手腕上閃過一道奇異的紫光。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能感覺到,有什么事情正在發生,而林薇在瞞著他。
夜風吹起他的披風,露出腰間的佩刀。他握緊刀柄,在心里暗暗發誓:無論是什么,他都會保護她,絕不會讓她受到任何傷害。
長安城的夜色依舊深沉,可有些東西,已經在悄然改變。林薇手腕上的淡紫色印記,像一顆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和張凌的心里,都漾開了層層漣漪。而這場剛剛開始的美好生活,似乎正籠罩上一層未知的陰影。
林薇坐在窗前,看著天邊漸漸泛起的魚肚白。她知道,無論將要面對什么,她都必須勇敢。為了自己,為了張凌,為了這段來之不易的安穩。只是,那道淡紫色的印記,像一根無形的線,牽扯著她的心,讓她在期待黎明的同時,又害怕著未知的未來。
她輕輕嘆了口氣,將手腕藏進衣袖。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了,她還有很多患者在等著她,還有很多藥材要晾曬,還有很多生活的瑣碎要去經歷。不管未來如何,她都要珍惜當下的每一刻。
陽光終于沖破云層,灑在西市的石板路上,也灑進了醫館的窗欞。林薇深吸一口氣,推開房門,迎接新的一天。只是,在她轉身的瞬間,手腕上的淡紫色印記,似乎又深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