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沒散盡，西市的青石板路上已經(jīng)洇開幾處深色的水痕。林薇正將晾干的艾草捆成束，忽然聽見巷口傳來一陣尖銳的哭嚎，像把鈍刀劃破了清晨的寧靜。春桃抱著藥碾子從后院跑進來，石碾子在地上拖出刺耳的聲響：“姑娘，不好了！對面雜貨鋪的王二嬸子，今早就沒氣了！”

“沒氣了？”林薇手里的艾草“嘩啦”散在地上，“昨天不還來買過驅(qū)蚊藥嗎？”

“誰說不是呢！”春桃的聲音發(fā)顫，“她家小子說，嬸子后半夜突然上吐下瀉，渾身發(fā)燙，折騰不到一個時辰就……就硬了！”她往巷口瞥了眼，壓低聲音，“街坊們都在傳，說是……說是周邊縣鎮(zhèn)的時疫傳到西市了。”

時疫兩個字像塊冰磚，“咚”地砸進林薇心里。她想起昨日從杏林回來時，張凌提過長安縣的驛卒三天前就開始莫名腹瀉，當時只當是吃壞了東西，沒承想……

“關上門。”林薇突然拔高聲音，指尖在藥柜上急促地敲擊，“把所有藥材都蓋好，尤其是那些曬干的草藥！”

春桃被她的語氣嚇了一跳，慌忙去閂門板。木栓“咔嗒”落定的瞬間，巷口的哭嚎聲突然變稠了，夾雜著雜亂的腳步聲和瓷器破碎的脆響。林薇撩起窗簾一角，看見幾個戴斗笠的漢子抬著門板往街口跑，門板上蓋著草席，邊緣滲出的深色液體在石板路上拖出蜿蜒的痕跡。

“讓讓！都讓讓！李屠戶家的也沒了！”漢子們的吆喝聲里裹著驚惶，“城西的陳老秀才剛斷氣，這已經(jīng)是第三個了！”

醫(yī)館斜對面的茶攤突然炸開了鍋。穿短打的腳夫們掀翻了桌子，粗瓷碗摔在地上的聲音此起彼伏；賣花阿婆的獨輪車被撞翻，粉白的薔薇混著泥水被踩成爛泥；穿長衫的賬房先生抱著頭蹲在墻角，嘴里反復念叨著“報應啊報應”。

“姑娘，他們……他們這是怎么了？”春桃的聲音抖得像風中的蛛網(wǎng)，手里的藥杵“哐當”掉在石槽里。

“怕了。”林薇的目光落在那些奔逃的背影上，喉間有些發(fā)緊。她在現(xiàn)代經(jīng)歷過流感季的急診室，見過戴著N95口罩的患者排成長隊，卻從未見過這樣赤裸裸的恐慌——沒有消毒水的味道掩蓋死亡的氣息，沒有隔離服筑起安全的屏障，恐懼像瘟疫本身一樣，順著人與人之間的呼吸迅速蔓延。

忽然有人用力砸門，門板“咚咚”作響，像有人在用頭撞。“林大夫！開門啊！我家娃快不行了！”是住在隔壁巷子的劉嫂子，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林薇抓起藥箱就要去開門，卻被春桃死死拉住：“姑娘不能開！萬一真是時疫，染上了怎么辦？”

“放開。”林薇的聲音異常平靜，指尖已經(jīng)摸到了門栓，“我是大夫。”

門板剛拉開一條縫，劉嫂子就跌了進來，懷里的孩子面色青灰，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呼吸微弱得像風中殘燭。“昨天還好好的，今早就開始上吐下瀉，燒得跟火炭似的……”劉嫂子的眼淚混著鼻涕往下掉，“街坊說這是要命的時疫，沒人敢來瞧，林大夫，您救救他吧！”

林薇的手指剛搭上孩子的脈搏，就聽見巷口傳來馬蹄聲。張凌翻身下馬時，玄色披風掃過地上的薔薇花瓣，帶起一串泥水。他看見醫(yī)館里的情景，眉骨的疤痕驟然繃緊：“不良人府剛接到消息，長安縣已經(jīng)報上來十七個病例，全是上吐下瀉伴高熱，半日之內(nèi)就能致命。”

“是霍亂。”林薇的聲音帶著冰碴子。這個詞在現(xiàn)代醫(yī)院的感染科聽過無數(shù)次，由霍亂弧菌引起的烈性腸道傳染病，在衛(wèi)生條件落后的古代，足以掀起一場滅頂之災。

“霍亂？”張凌皺眉，“那是什么？”

“一種通過水源和食物傳播的時疫。”林薇快速從藥箱里翻出蒸餾酒精——這是她用現(xiàn)代方法提煉的高濃度白酒，“患者的嘔吐物、排泄物里都有病菌，必須立刻隔離！”她將酒精倒在布條上，用力擦拭孩子的手心和腳心，“春桃，燒熱水，要滾燙的！”

張凌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轉(zhuǎn)身對門外的不良人喊道：“把西市東頭的廢棄倉庫清理出來，所有出現(xiàn)癥狀的人，全部轉(zhuǎn)移到那里！再讓人守住街口，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進出！”

“張帥尉這是要關市？”巷口傳來質(zhì)疑聲，是茶攤的掌柜，“我們還要做生意吃飯呢！”

“再吵就按疫民處置！”張凌的佩刀“噌”地出鞘半寸，寒光映得眾人臉色發(fā)白，“不想死的就老實待著！”

林薇一邊給孩子喂口服補液鹽水——這是她用鹽、糖和水按比例調(diào)配的，一邊對張凌說：“光隔離還不夠，所有患者接觸過的衣物、被褥，還有嘔吐物、排泄物，必須全部焚燒！水井要燒開才能喝，食物必須徹底煮熟！”

“焚燒？”劉嫂子尖叫起來，“那可是我家娃的襁褓，燒了他會著涼的！”

“不燒所有人都得死！”林薇的聲音陡然拔高，目光掃過圍觀的人群，“這病是過臟東西傳的！你們想想，是不是都喝了井水？是不是吃了沒煮熟的河鮮？”

人群里突然爆發(fā)出一陣騷動。“我家昨天確實用井水做了涼粉！”“李屠戶家的肉案子就挨著排水溝！”“王二嬸子前天還去河邊洗過衣服！”

恐慌像被點燃的火藥桶，瞬間炸開來。有人轉(zhuǎn)身就往家跑，要去倒掉家里的井水；有人跪在地上哭嚎，懺悔自己不該吃生魚片；還有人舉著棍棒要去砸李屠戶的肉鋪，說是他帶進來的時疫。

“都住手！”張凌的刀鞘重重砸在青石板上，“現(xiàn)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想活命的就按林大夫說的做！”他看向林薇，眼神里帶著全然的信任，“需要什么，盡管開口。”

“我需要石灰和烈酒。”林薇快速清點著物資，“越多越好。石灰撒在所有排泄物上，烈酒用來消毒。還有，派兩個人跟著春桃去醫(yī)館拿藥，我需要黃連、黃芩、馬齒莧……”

她報出的藥名越來越多，張凌讓人一一記下，眼神卻始終沒離開她的側(cè)臉。晨光里，她鬢角的銀簪沾著幾星藥粉，額頭上滲著細密的汗珠，明明是個需要人保護的女子，此刻卻像柄出鞘的劍，鋒芒畢露。

就在這時，西市北口突然傳來喧嘩。一個穿官服的人帶著衙役沖了進來，是京兆尹府的主簿：“誰讓你們關市的？王員外家的藥材商隊還在外面等著進城呢！”

“藥材商隊？”林薇的心猛地一沉，“他們從哪里來？”

“長安縣啊。”主簿理了理官帽，一臉不耐煩，“還能從哪里來？王員外說了，這批藥材能治時疫，耽誤了你們擔待得起嗎？”

“不能讓他們進來！”林薇厲聲喊道，“長安縣是疫區(qū)，商隊里很可能有感染者！”

“你一個小大夫懂什么！”主簿推開擋路的不良人，“王員外已經(jīng)稟明太醫(yī)署，說是瘴氣所致，只要焚香驅(qū)邪就行，哪用得著這么興師動眾！”

張凌擋在主簿面前，佩刀橫在胸前：“沒有我的命令，誰也別想進西市。”

“張凌你放肆！”主簿氣得發(fā)抖，“你一個不良人帥尉，也敢阻攔朝廷命官？”

兩人劍拔弩張的瞬間，倉庫方向突然傳來哭喊聲：“又倒下一個！是看管倉庫的老李頭！”

林薇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時間不多了。她看向張凌，眼神里帶著焦灼：“必須盡快切斷傳染源，否則……”

張凌的目光在她和主簿之間轉(zhuǎn)了一圈，忽然對身后的不良人喊道：“把主簿大人‘請’到旁邊的茶館歇著，沒我的命令，不準他離開！”

“張凌你敢！”主簿的尖叫被不良人捂住嘴，強行拖了下去。

林薇松了口氣，剛要轉(zhuǎn)身回倉庫，就看見春桃抱著藥箱跑過來，臉色慘白：“姑娘，藥箱里的酒精……快用完了。”

“我去想辦法。”張凌立刻說道，“西市的酒肆應該有存貨，我讓人全部征調(diào)過來。”

“等等。”林薇叫住他，從腕上解下平安繩——這是她用現(xiàn)代編法做的，紅繩里纏著銀線，“讓征調(diào)酒的人帶著這個，就說是我要的，酒肆掌柜會給最好的烈酒。”

張凌接過平安繩，指尖觸到她的溫度，忽然握緊：“小心點。”

“你也是。”林薇看著他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忽然想起昨日杏林里，他為她拂去肩頭花瓣的樣子。那時的陽光那么暖，落英那么軟，誰能想到一夜之間，西市就變成了這般模樣。

倉庫里的空氣渾濁得像口密不透風的棺材。十幾個患者躺在鋪著干草的地上，此起彼伏的嘔吐聲和呻吟聲交織在一起，空氣中彌漫著酸腐的氣息。林薇戴上用麻布和草藥做的簡易口罩，剛走到最里面，就看見一個漢子突然抽搐起來，嘴角溢出帶血的泡沫。

“是脫水引起的電解質(zhì)紊亂。”林薇快速撬開他的嘴，灌下補液鹽水，“春桃，再燒些熱水，兌上鹽和糖，每個人都要喝！”

她的動作快得像在現(xiàn)代手術室里，消毒、喂藥、記錄癥狀，仿佛回到了那個被無影燈照亮的戰(zhàn)場。只是此刻沒有心電監(jiān)護儀，沒有輸液泵，只有她的雙手和那些簡陋的草藥，要與死神搶奪生命。

窗外的日頭漸漸升高，西市的喧囂被死寂取代。偶爾有幾聲哭喊從遠處傳來，很快又被更濃重的寂靜吞沒。林薇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只覺得喉嚨干得冒煙，雙腿像灌了鉛，直到張凌推門進來，遞過一塊濕透的麻布，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嘴唇已經(jīng)干裂出血。

“酒都征調(diào)來了，石灰也運到了。”張凌的聲音帶著疲憊，玄色披風上沾著不明污漬，“已經(jīng)開始焚燒污染物，水井也派人看守起來了。”

林薇接過麻布擦了把臉，冰涼的水汽讓她清醒了些：“有新增病例嗎？”

“暫時沒有。”張凌的目光掃過倉庫里的患者，“太醫(yī)署的人來了，在外面等著想見你。”

“太醫(yī)署？”林薇皺眉，“他們來做什么？”

“說是……想請教你的防疫法子。”張凌的嘴角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看來，他們終于承認你的醫(yī)術了。”

林薇看著倉庫外那片被陽光照亮的空地，忽然想起現(xiàn)代醫(yī)院的發(fā)熱門診。那里有嚴格的三區(qū)兩通道，有全副武裝的醫(yī)護人員，有源源不斷的物資供應。而這里，只有簡陋的倉庫，有限的草藥，和一群在恐懼中掙扎的人們。

但她知道，只要堅持下去，只要隔離和消毒的措施能落實，這場瘟疫就一定能控制住。就像在現(xiàn)代無數(shù)次與傳染病的較量中，人類憑借知識和勇氣，總能找到生路。

“告訴他們，”林薇的聲音雖然疲憊，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想控制時疫，就按我說的做——隔離病患，焚燒污染物，喝開水，吃熟飯。”

陽光透過倉庫的破窗照進來，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張凌看著她的側(cè)臉，忽然覺得，這個來自異世的女子，或許就是上天派來守護長安的使者。而他，會一直站在她身邊，陪她打贏這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

西市的風帶著消毒水的味道吹進來，卷起地上的幾片枯葉。林薇知道，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但她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因為她不僅是為了自己能在這個時代活下去，更是為了那些信任她的百姓，為了身邊這個愿意相信她的男人，為了這片她早已視為家園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