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了!
或許已經不是她了,死了的人怎么還是人呢?應該是它,是那東西。
嚴大友以前還奇怪,為啥江邊的人要叫那東西——阿漂、阿白。
但看見江邊躺著的她時,他首先注意到的便是那皮膚的顏色——非要形容的話,就像一只被繅絲抽盡了生機的蠶蛹,在熱水中脹泡得死白。
夜黑風高,又有唯一一束手機冷光的加持,驚悚醒目的一幕不斷地在他腦海里浮現。
當然,讓他循環回憶這些細節的,還有一邊拿著紙筆記錄,一邊重復盤問的警察。
“這么晚了,你到江邊做什么?”
“都說過了,我打完牌路過。”
“在哪兒打牌?和誰?”
嚴大友提了幾個名字,被問第一遍的時候,他還戰戰兢兢,半天吐不出話來。這會兒,驚恐的情緒逐漸淡去,飆升的腎上腺素卻讓人激動,不等警察發問,他已輕車熟路、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
“……打完牌,我從鎮上坐野摩托回工地。昨天下過雨,這邊鄉道被大車壓得稀爛,那狗日的瘟喪,死活也不肯把車往里開。沒辦法,我只好下車步行。路確實爛,全是泥巴和水坑,就只有靠近江邊的草灘可以下腳……我走了一段兒,打著的手機就這么不經意地一晃——哎喲,那前方的河坡子下居然照出一團烏漆麻黑!……你說就奇了怪了,我第一感覺就是——這團黑影咋那么像個躺倒的人?等走近了挪過去一照,哎呀媽耶,駭得我……居然是陳星雨!”
他一大段話,氣也不帶換,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間或做出罵咧咧的表情,看起來很嫌晦氣。
過濾掉豐富的形容詞和語氣詞,筆尖在紙上留下精煉的文字,雷彥杰不著痕跡地發問:“你怎么認出來的?確定是陳星雨?”
“啷個不認識!就是她,陳星雨?!眹来笥岩粽{都高了幾度,“搞工地的,女的本來就少。工地上就是有母的,那全都是灰頭土臉、鬼迷日眼……這個女娃兒不一樣,是大城市來的,長得太漂亮了,太漂亮了。”
“你不曉得,做工累得遭不住的時候,看到她穿個短褲兒跟到領導過來——嘶,那腿又白又直、身材還巴適……那感覺,就跟大夏天喝了口冰啤,舒服得很~~”
雷彥杰笑了,遞了根煙過去,“聽你口氣,你怕是心癢的很?!?/p>
“這話說的,還能哪樣,人家是大學生!”嚴大友好不容易跟戴帽子的官兒說話,對方還那么和氣,這農民工絞盡腦汁想要讓自己顯得有些文化,“那句話咋說的……哦,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大家都喜歡這女娃兒。一來二去,還有哪個不曉得她叫陳星雨?”
“那有沒有,特別喜歡她的?”雷彥杰問。
嚴大友也不蠢,聽他這么有深意的問話,意興闌珊地把那香煙別到耳后,“同志,說句不好聽的,大家都是癩疙寶,外頭渾水里面隨便耍,咋會有哈兒撒尿不照自己的?”
“不是你說的嘛,她身材好。怎么個好法?總不會你的眼睛就是尺吧?是有人偷摸人家衣服量過,還是有什么說法?”
“……”
嚴大友瞧著面上帶笑,眼睛卻格外清冷黑亮的雷彥杰,趕忙擺手,“警察同志,我是聽他們議論,我可是啥子都沒有做!”
雷彥杰循循善誘:“那他們議論的什么,你說說唄?!?/p>
“……有人吹牛,說他看了人家女娃兒洗澡。”
“有人,是誰?”
……
雷彥杰把紙筆放進褲兜,往裸露著石塊的河灘走去。
一路上,他默默梳理著出警之后的一切細節。
伊濱市是國內赫赫有名的產酒大城,云溪縣又有萬里長江第一縣的美譽,端的是安居樂業,整個縣城幾年都不會發生大的刑事案件。不過,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和人文環境,江邊發現尸體的頻率卻是很高。
這些阿漂、阿白,有的是失意人,有的是事故意外,更多則是游泳愛好者。
雷彥杰是本地人,見過太多太多江邊的東西,還有接到通知趕來的家屬:他們悔不當初、痛哭流涕、冷漠平靜……當然也有一撮老面孔,他們往返警局與江邊數次,又往下游遍尋不見,一年復一年……
或許是形形色色見得多了,自然而然生出一種職業預感——這一次,不同尋常。
果然,進一步詢問了嚴大友后,他似乎摸尋到了一些隱隱約約的線索。
發現尸體的這個河灘靠近江平,乃是云溪縣轄區一個非常特殊的城鎮。長江穿過云溪,這千古第一水道硬生生地將云溪切割成兩塊:大的一塊在東面,跟伊濱市密不可分;剩下小的一塊兒,被劃到西邊下游,緊挨著鷺洲市。
因這水文地理,江平鎮就像一個離了婚被奶奶帶著的孩子,餓不死卻也吃不上太好,發展自然是比不上其他城鎮。
好在,近幾年省上有了新的政策,要大力發展特色文化產業旅游經濟。據此,伊濱和鷺洲更是打擂臺般掏了一大筆錢,風風火火地搞起交通建設。
這下,娘不疼奶不愛的江平鎮便成了勾連這交通布局的重要節點——一座大造價的懸索橋立項成立,建設地點就在離鎮上5公里的地方。
嚴大友口中的工地,大概率就是在建的懸索橋項目。
一個人盡皆知的漂亮女大學生陳尸江邊,跳江自殺?還是另有玄機?
思緒萬千,腳程卻不遠,雷彥杰很快就看到了圍在一起的同事。
“簡法醫,有什么發現?”
聽到雷彥杰的聲音,人群里一個便衣民警迅速直起身,吆喝起來:“老雷,快來幫忙!”
雷彥杰心臟狂跳,真有情況?
他一個健步沖過勘察踏板,兩三下近到人群。
“搭把手?!毕惹俺雎暤闹心昝窬话褜⑺M人堆,雷彥杰只看到被抬起的折疊擔架,以及擔架上慘白皮膚的女人。
“這、這?”雷彥杰倒不是怕,只是一頭霧水——什么情況?不裝尸體袋?
旁邊的兄弟給雷彥杰一肘,“發什么愣,抬人!”
“我來我來?!泵磺鍫顩r的老雷一時不察,很快又被擠到外圍。
幾個呼吸間,這一群人火急火燎地抬起擔架往路上跑去。
雷彥杰摸著頭,眼珠子四下巡脧,很快將疑惑的目光投向了同樣被留下來的男人,簡從章。
簡法醫似乎剛經歷一番巨大的體力消耗,狼狽不堪地坐在地上,平時一個褶子都看不見的大褂半截兒踩在腳下,全是鞋印兒。
他大概在出神,或者單純的累到放空自己,好一會兒才伸手抹了一把額頭。
雷彥杰注意到他頭上全是汗,額發也一縷一縷濕著、散亂著。
“年輕就是好啊,你看你這發際線……嘖,平日里精致得很,老梳一個背頭。今兒這發型算是亂成雞窩了……”
雷彥杰一面打趣這難得失態的年輕人,一面伸手過去拉他。
“她沒死?!?/p>
“誰?嘶——”雷彥杰的手被人抓得死死的,像是鉛線下墜著懸空的石頭,越收越緊。
簡從章滿臉是汗,聲音低到近乎呢喃。
“查體時,她的瞳孔有細微的縮小改變,雖沒有自主呼吸,但應該還處于瀕臨期……”
“這怎么可能?!”雷彥杰驚愕不已。
簡從章繼續念叨著:
“對處于假死狀態的患者進行及時、有效的急救,如清除呼吸道異物、進行人工呼吸和胸外按壓等,恢復氧氣供應和血液循環,患者有可能恢復生命體征,逐漸蘇醒……”
“萬萬沒想到,法醫救人也是專業的。還得是高材生,腦子好使、知識爛熟!”雷彥杰真心實意的一頓吹捧。
簡從章抓著雷彥杰,指甲因為過于用力而顯得蒼白。他嘴皮咂摸了幾下,好半天才從喉嚨間冒出一絲沙啞到失聲的嗓音:“可是……”
雷彥杰察覺他神色沉重,忙安慰道:“這已經是奇跡了!不管結果如何,你都盡力了?!?/p>
也不知是不是熱汗被江風熬干了溫度,簡從章打個了冷顫。
“別坐著了,快起來?!毙』镒泳褪鞘謩艃捍?,抓得他生疼,雷彥杰又拉了拉他。
簡從章這才就著雷彥杰的力道站起身,之后他深深吐了一口氣,掃了一眼狼藉的地面。
雷彥杰跟著他的眼神看過去,頓時有些苦惱,“現場沒了?!?/p>
簡從章指了指不遠處的物證箱,“有一點兒收獲……只不過進行到一半,救人去了?!?/p>
“還得是你!每次來江邊出警,那都是仔仔細細、循規蹈矩,不然怎么又有發現又能救人?!”
雷彥杰馬上一個健步過去,伸個脖子在那里往箱子里張望?!肮?,平日里老王他們老嫌你出現場龜毛,這下沒話說了吧。”這人都快按耐不住好奇心了,恨不能去翻一翻物證箱,好歹規章制度讓他保持著操守。
“這一塊是工牌?”他立在那兒,一眼就瞅見了最大的物證袋,“諶?shen,這字是這么讀?不對啊,那民工說……”
“chen,諶心愉?!?/p>
“這姓,怪少見?!币话闳诉€真不一定搞得清楚。雷彥杰眉毛一挑,“小簡啊,你也是個稀有的?!?/p>
簡從章把大褂搭在手彎,走過來收拾東西,“物以類聚,說不定我們早認識呢?!?/p>
雷彥杰正待再貧幾句,手機呼啦啦地響起來。他看了一眼來電,開了公放,老李的聲音瞬間在夜里傳得老遠。
“老雷啊,讓小簡緊跟著來醫院。他之前不是查體查出了抵抗傷嗎,趁新鮮,再驗驗。”
簡從章明白他話里的意思,畢竟有些痕跡在不同狀態下會呈現不同。這女人僥天之幸被他撈了一口氣,但誰知道會不會又糊里糊涂就沒了呢?
“李警官,我馬上過來。”
“……好的,簡同志?!?/p>
真虛偽。雷彥杰微微癟下嘴,干脆利落地掛掉電話,笑嘻嘻地把工具箱搶過來挎上,“走吧,小同志?!?/p>
……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天微微青白,醫院的走廊里漸漸傳來患者、患者家屬洗漱的聲音。
值班醫生打了一個哈欠,感慨著再也不是熬一夜無關緊要的年紀了。他起身,想著去辦公室泡個早面,再磨磨蹭蹭一會兒就到了交班的時間——
“醫生,醫生在嗎?”
“媽的,真是一吃飯就來急診?!贬t生趕忙推著平車過去?!笆裁辞闆r?”
“溺水?!?/p>
“護士護士?鹽水!”
急診科的手術臺比較簡陋,上面蓋了一塊褐色略軟的水晶布,躺在這塊專業人士戲稱透明軟塑料上,年輕的女人微微蹙眉。
好吵。
在她的腦海深處,噪雜的聲音似乎震碎了那一片氤氳霧氣,使之忽然升起一團光華。這團斑斕的色彩逐漸變得濃厚,閃爍間,整個世界仿佛蒸騰起一片彩虹,無數模糊的畫面隱于其中,宛若海市蜃樓……
也不知這畫面幻燈片似播放了多久,她又開始聽到聲音。
“昏迷了也要做麻醉嗎?”
“……當然要,不過這是局麻。”
“見識了,我沒有這個經驗?!?/p>
“……這個傷口很深很長,每一層組織都要縫合,要不然術后留有空腔,就會出現化膿、感染等并發癥?!?/p>
“你縫合的技術很好。”
“不縫好一點,怎么讓疤痕小一點?總要為患者考慮嘛。”
“我一般不考慮這個。”
“……咳,我聽說了你的事跡,法醫也能救人?”
“我剖人更專業。”
“……這個傷口處理好了,我先走了!”
“感謝。”
“誒?白衣天使就是不一樣啊,隨時都是匆匆忙忙趕著去救死扶傷的樣子?!?/p>
“雷警官。”
“說了叫老雷?!?/p>
“走訪如何?”
“已經確認了,就是諶心愉?!?/p>
“果然,面對一個活人,許多問題都不是問題。”
“尸源……不是,人來自交大,24歲的研究生,說是這橋設計難度大有機會在國際上獲獎,跟著老師來做課題的。春節后來的,在項目上呆了小半年了,大后天就要回去了,結果發生了這種事?!?/p>
“哦?這么說,性質不是自殺咯?”
“你不是驗過傷嘛,再加上問過一遍,基本排除了。大概是這么個情況……這不馬上中秋了嘛,他老師來看進度,順便接學生回去。來者是客,項目上環境簡陋,人家東道主就張羅著一車拉到縣城里招待了。飯桌上吃吃喝喝,完了又是KTV,還整什么桑拿泡澡、啤酒燒烤,也沒人注意她是什么時候走了的……接下來就是走訪調查,找到最后見她的人或者車?!?/p>
“激情傷人?以為人死了,然后沉尸?”
“就沒可能是早盯著她,找準時機動手,后者拼命反抗掉進江里?你不是說過嘛,她身上最明顯的抵抗傷是右臂上擊打傷,說明當時有人拿鈍器攻擊,她下意識用手去擋。其他擦傷,包括最深的這處傷口,皮肉下都有很多泥沙,很有可能是在江水中被剮蹭的?!?/p>
“前置條件還是太少,我們的判斷都言之過早了。總之,我從現場、她身上提取了證據,已經送省微量物證實驗室了。”
“……你牛,也就你能把那些零零碎碎的東西直接送去。其他人,嘿,排隊?!?/p>
“還行吧。”
“……我說,小簡同志,你這有學歷有背景的,怎么就自我放逐到云溪來了?”
“人杰地靈?!?/p>
“信你個鬼。”
二人交談的聲音漸漸遠去,彩虹也不再閃爍,她的意識隨之穩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