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警官,你來了啊。”
護士長一個招呼,原本百無聊賴刷著短視頻的小護士立馬放下了手機,就連板著臉等自己填出院表的中年護士,也露出了笑容。
諶心愉扭過頭,看見一位走路板正的中年男人迎面走來,身后跟著個個子挺高的青年。
“簡法醫,謝謝你上次的奶茶~~”平日里動不動就叉著腰罵不聽話患者的小護士,此刻聲音又細又嗲。
諶心愉不由得多瞅了一眼青年——是小姑娘喜歡的那款。
“哎呦,怎么不謝謝我啊,明明是我掏錢點的奶茶,他就是順路提過來。”
中年男人笑嘻嘻靠到護士站的臺子上,眼睛飛快地在桌子上掃了一下,手自然地拿起解壓玩具捏了起來。“喲,都辦出院手續了,恢復得蠻快嘛。”
“都是大家的功勞。”諶心愉笑了笑,又側過頭,嚴肅認證地對青年說,“非常感謝,若有什么能幫得上忙,我……”
“正好正好,所里要抓形象建設。你先送一面錦旗,讓小簡配合照一張相,掛在接待廳榮譽榜上,那妥妥的吸睛。”
“就是就是,我也覺得這顏值不用就是浪費!”小護士眼睛都亮了,“現在不是很多官方視頻號也開始做流量了嘛,簡法醫去直播,那肯定能出圈。”
“法醫直播,播什么?”護士長涼涼地說。
聞言,諶心愉猛地聯想起這青年一手舉著鏡頭,一手指著身后擺滿工具的手術臺,面無表情念道:“這就是我工作的環境,歡迎家人們來參觀……”
畫面是夠陰間的。
不知是不是各自發散了什么思維,所有人皆是一默。
“……哈哈,那個小諶啊,之前我們來過一次你沒有醒,后來遵醫囑沒來打擾,現在怎么樣了?”
“聽說你確診了創傷后應激障礙?”一直作背景板的法醫開口了,“是完全記不起事故發生的過程,還是記憶模糊,有夢境或閃回?”
“沒有。開始不容易睡著,會突然驚醒,但又完全不記得做了什么夢,醒來之后很焦慮,基本失眠到天亮。”
“有出現認知錯誤?日常能感受到情緒上的變化?”
“基本常識都清楚,自我感覺邏輯思維上還挺正常……經歷了事故,還能感受微風拂面,享受陽光和花香,覺著活著真好,這算是情緒積極向上?”
簡法醫深深看了一眼諶心愉,“恢復挺好。”
諶心愉心想,這人完全符合對法醫這個職業的刻板印象。
“哇,醫生也是這樣說!”
見小護士努力一副想要插入話題的樣子,雷警官壞笑打岔,“咦,我剛才是不是說過同樣的話?”
小護士翻個白眼走開。
隨即,又聽那法醫繼續道:“我感覺以你的狀態,錄個筆錄,或者主動接觸創傷相關的人、地點,問題不大。”
……還挺冰冷無情。雖然你是我的恩人,但我可是病人啊。
“那我們今天可算來對了,怎么樣,小愉要不要和我們一起?”
雷警官馬上開勸,“先回所里錄個筆錄,之后去現場轉一轉,說不準就觸景生情想起什么?”
諶心愉頗為意動,“……可以試一試……”
“試什么?”
一道聲音插了進來,“很感激警方,能配合的基礎工作我們盡量配合。只是心愉才在那個地方發生了意外,沒有排除危險前,是不可能回去的。”
由遠及近,來人邁步跟前,自有一番強勢的氣度。
“兩位警官好,我是心愉的師兄,趙俊如。之后與警方的交流溝通,由我全權代理。”
似乎雷達被觸動,雷警官站直了,“律師?”
“刑警?”
趙俊如伸手,雷警官面帶笑容回握了一下。“不足掛齒,雷彥杰。”
“那這位?”
“簡從章,法醫。”
律師舉著手,年輕法醫卻搖了搖頭,“沒有這個習慣。”
趙俊如深色自若地右手插兜,左手抬了抬鼻梁上的框架,“初來乍到,一直沒來得及拜門感謝,真的多謝你。”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比法醫矮半個頭,氣勢上天然被壓了一籌,露面以來就咄咄逼人的趙俊如此刻語調竟有些輕柔。
簡從章看了他一眼,“我比較好奇,資料上諶心愉是學設計的,怎么會有律師師兄?”
“師母是法學院教授,與心愉的老師在同一所大學任教。”趙俊如回道,“兩老口關系很好。”
后一句太刻意了,潛臺詞是我跟諶心愉關系很好?簡從章暗忖。
原來是舔狗啊,趁虛而入宣誓主權,沒瞧見人家姑娘眉頭都夾蒼蠅了嗎?大概率之前關系一般,追得很辛苦……雷彥杰兀自腹誹。
“趙律師,你都上來了呀。哎呦,我停個車就不見了你,可一頓好找。”
“喲,雷警官,簡法醫。諶美女,還有各位護士小姐姐們,大家都在啊~~”
一頓招呼,在場的都沒落下,來人是個長袖善舞的。
“何部長,你也來了呀。”
“副的,副的。”穿著襯衫的男人一副脾氣很好的樣子,老實人相貌,“勞煩二位警官為我們項目的事奔波了。”
“為人民服務。之后為了伸張正義,少不得還要叨擾,希望趙部長配合。”
“必須的必須的,我們全力配合。”
諶心愉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
不知道為什么,自從醒來后,自己對身邊人,特別是“熟人”,總有一種抽離感。不論是打著一副為你好借口、實則擅自干涉自己決定的“師兄”,還是記憶里打過交道、對誰都自來熟的行政副部長何建彬,自己看他們,內心只有淡漠。印象中相處的畫面,自己視角高高在上,仿佛一臺毫無感情的錄像機器,擁有的過往只是一團沒有意義的數據。
反而是新認識的人,可以做到冷靜客觀的評鑒,多巴胺分泌得夠多,甚至能在心里調侃幾句。
也只有這個時候,她才松了一口氣:原來除了聽覺、嗅覺、觸覺、味覺,這具身體還是有其他神經反應的。
就像現在,聽著那兩個“熟人”在這里說話,她不但有一種有螞蟻在爬瘙癢難耐的錯覺,還有一陣無聊的想法在膨脹,像一股氣那樣憋在胸口:好煩,什么時候啰嗦完,還能不能快點出院……
這兩種情緒非常割裂,好似掌控理性的左腦和負責感性的右腦各自為政,單方面宣布我要任性放肆一會兒……
下意識的,她對主治醫生隱瞞了這一切。
也許,我的應激障礙已經產生精神問題了。
想到這里,她眼神從簡從章身上掃過,又很快滑走。
在外人看來,諶心愉只是眨了眨眼睛,側過頭來。
于她美麗的臉,和茶棕深邃的眼睛,只會讓人產生一種迷醉的暈眩,仿佛正被用心傾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