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象局地下十三層,是整棟大樓唯一沒有電梯按鈕的樓層。
去那里,需要刷三張不同顏色的門禁卡,
再步行下一段廢棄的消防梯,
梯級上長滿青灰色的霉,像時間的舌苔。
舊服務(wù)器就鎖在最里面的房間。
金屬門上用紅漆噴著:
“禁止開機——會下雨。”
林莫小時候曾偷偷進來過一次。
他記得服務(wù)器機箱里插著一塊老式硬盤,
標(biāo)簽手寫著:
“盲河-β(1999-2039)”
硬盤里只有一個文件,
文件名是一串亂碼,大小卻精確到0.99GB。
打開后,是一段長達二十小時的錄音:
前十九小時五十九分五十八秒,是空白;
最后兩秒,是一個女人的喘息:
“別怕,雨快停了。”
林莫后來查過檔案,
那是1999年盲河第一次出現(xiàn)“可見蒸發(fā)”現(xiàn)象時,
某位女氣象員留下的遺言。
她失蹤了,只留下這段錄音,
像把整個世界的雨,壓縮進兩秒鐘的嘆息。
2046年3月7日,林莫再次打開那臺服務(wù)器。
硬盤指示燈閃了三下,
機箱里居然飄出一朵極小的云,
形狀像1999年的老式麥克風(fēng)。
云用電子女聲說:
“備份完畢,是否格式化?”
林莫把電源拔掉,
然后把機箱抱進懷里,像抱住一個即將融化的雪人。霽迅速拔下云核,把那半滴液體連同空信一起,封存在最深處。
——
它開始下墜。
不是降水,是墜毀。
——
霽在墜落途中,聽見一個聲音:
“你愿不愿意用一場暴雨,換一句被刪除的道歉?”
聲音來自那封空信。
信封在內(nèi)部展開,像一面鏡子,映出一段尚未發(fā)生的畫面:
摩天輪重新轉(zhuǎn)動,穿灰色毛衣的孩子坐在第一排,手里拿著半張明信片,背面寫著:
“給我最親愛的未來——”
落款是:
“霽。”
霽忽然明白:
空信不是空,是“尚未填寫”。
它來自未來的自己,
而未來的自己,正在請求現(xiàn)在的自己,
“請?zhí)嫖覍懴逻@句話。”
云在離地500米時重新凝聚。
它用全部水汽,在天空中寫下一行字:
“我原諒你了。”
字跡只維持了3秒,就被風(fēng)吹散。
但已足夠。
未來投遞科監(jiān)控終端再次告警:
“空信已簽收,時間閉環(huán)形成。”
林莫盯著屏幕,喃喃道:
“原來NULL-000的寄件人,是收信人自己。”
——
霽回到盲河上空,發(fā)現(xiàn)整條河正在蒸發(fā)。
不是升華,是“被刪除”。
黑色屏幕派出無人機編隊,每只無人機攜帶一枚“情感擦除彈”。
爆炸后,河水減少一寸。
霽把空信貼在云核最外層,像舉著一面旗。
無人機識別到“NULL-000”標(biāo)記,集體停火。
系統(tǒng)陷入邏輯死循環(huán):
“目標(biāo)為空,無法擦除;
無法擦除,即為永恒。”
霽趁機降落到河心。
它把那滴不肯落地的淚,連同空信一起,按進水面。
河水開始結(jié)冰。
冰層像一面鏡子,映出無數(shù)個“霽”,
每一個“霽”都舉著一封空信,
空信里寫著同一句話:
“對不起,我忘了怎么愛你。”
冰面破裂,裂縫里涌出金色光點。
光點匯聚成日期:
2047年2月30日。
——
時間管理局總部,紅色警報。
“盲河系統(tǒng)遭非法寫入,
預(yù)計30分鐘后全面崩潰。
啟動格式化倒計時:
29:59……”
林莫被緊急召回,上級命令:
“追蹤云郵差C-113,必要時物理銷毀。”
林莫調(diào)出檔案,發(fā)現(xiàn)一條隱藏備注:
“C-113,曾用名霽,
情感等級:未知;
潛在威脅:未知;
建議:保留。”
備注署名:林莫。
日期:2039年7月14日。
林莫苦笑:
“原來七年前,我就已經(jīng)簽收過這封信。”
——
格式化倒計時10:00。
霽開始唱歌。
云唱歌,是把雷聲切成音節(jié)。
歌聲把盲河掀翻。
河水逆流,倒灌進黑色屏幕。
屏幕短路,火花四濺。
倒計時05:00。
屏幕炸裂,露出后面的世界:
一座廢棄游樂園,摩天輪銹跡斑斑,
穿灰色毛衣的孩子站在圍欄外,
右眼下方,一顆淚痣。
倒計時00:10。
霽用最后的水汽,把孩子抱進懷里。
倒計時00:00。
世界安靜得,像被按了暫停鍵。
——
安靜持續(xù)了三秒。
然后,天空開始下雨。
不是普通的雨,是無數(shù)封被退回的信。
它們在空中自動展開,變成閃著光的傘,落在每個人頭頂。
傘面寫著:
“媽,我今晚回家吃飯。”
“其實那天我想牽你的手。”
“謝謝你替我撒謊。”
林莫站在雨里,接到一通電話:
“喂,莫莫,你什么時候回家?”
來電顯示:媽媽。
通話時間:00:00:47。
47秒,是林莫七年前刪除的那通未接來電。
雨停時,盲河消失了。
地圖上多了一條新河,名字叫“霽河”。
——
盲河消失的第七天,
語言學(xué)家杜若收到一封匿名郵件:
附件是一段26秒音頻,
頻譜圖呈現(xiàn)出完美的對稱波浪。
杜若把音頻放進盲聽器,
耳機里傳來“咔噠—沙—咔噠—沙”的節(jié)奏。
他翻譯成摩斯碼,得到一句話:
“FORGIVEMEINADVANCE”
更詭異的是,
這段音頻的波形反轉(zhuǎn)后,
居然得到另一句話:
“IHAVEALREADYFORGIVENYOU”
杜若追蹤音源,定位到霽河零公里處。
他在河心打撈出一塊薄如蟬翼的冰片,
冰片里封印著26個氣泡,
每個氣泡對應(yīng)一個英文字母。
杜若把冰片帶回實驗室,
放在顯微鏡下,
發(fā)現(xiàn)氣泡壁上刻著更細微的符號——
那是盲河蒸發(fā)時,
水分子留下的“空位文字”,
學(xué)界后來稱之為“盲河語”。
盲河語的第一條語法:
“刪除即顯影。”
第二條語法:
“顯影即原諒。”
第三條語法:
“原諒即新的刪除。”
杜若在論文結(jié)尾寫道:
“盲河語是一種逆熵語言,
它把人類的負罪感翻譯成天氣,
又把天氣翻譯成一封無人認(rèn)領(lǐng)的信。”
——
河的源頭,立著一塊很小的鐵牌:
“C-113,曾在此投遞眼淚。”
鐵牌旁邊,長出一朵小小的云,
形狀像孩子手里的棉花糖。
它沒有工號,也沒有降水任務(wù),
只是每天傍晚飄在河上空,
像在給誰守靈,又像在等一封永遠不會來的信。
偶爾,有孩子指著它問:
“那朵云為什么一直停在那里?”
大人會摸摸孩子的頭,說:
“它在替我們記住,
那些我們差點忘掉的,重要的事。”
——
世界大雨之后,氣象局取消了“云郵差”編制。
理由是:人類已學(xué)會自行保管眼淚。
霽被摘除執(zhí)照,降為“觀賞云”。
它每天的工作,就是讓自己看起來像一只羊,或者一艘船。
夜里,它會偷偷降到河面,
用月光在河心寫一行字,然后立刻擦掉。
那行字是:
“你收到了嗎?”
沒人知道它在問誰。
只有風(fēng),會把水紋吹成回答:
“收到了。”
——
2047年2月30日,星期四。
日歷APP在這一天顯示空白,像被誰撕掉。
林莫醒來,發(fā)現(xiàn)床頭多了一張明信片。
正面是廢棄游樂園的摩天輪,
背面寫著:
“給我最親愛的過去——
我已經(jīng)學(xué)會怎么愛自己了。”
落款:
“霽。”
——
2049年,氣象局舊址改建為“記憶博物館”。
頂層露臺,常年停著一朵巴掌大的云。
講解員說,那是“霽”的殘骸。
每到下午四點零七分,
云會準(zhǔn)時下一場小雨,
雨量精確到0.7毫升,
剛好打濕一張明信片。
那天,一個小女孩踮腳問:
“姐姐,它為什么只下這么小的雨?”
講解員蹲下身:
“因為它怕下大了,
會把要說的話沖走。”
小女孩伸出手,
雨滴在她掌心拼出兩個字:
“再見。”
雨停后,云就散了。
散成一道幾乎看不見的虹,
像一根繃到極致又突然松開的弦。
當(dāng)天晚上,
博物館收到一份匿名捐贈:
一件灰色毛衣,
一顆淚痣形狀的紐扣,
和一張空白明信片。
卡片背面只寫了一個日期:
2月30日。
策展人把明信片放在霽的展柜里,
燈光打上去的瞬間,
空白處慢慢浮現(xiàn)一行字:
“雨停了,
我把原諒寄存在你掌心的溫度里。”
——
郵戳日期:2月30日。
林莫走到陽臺,看見天空飄著一朵很小的云。
他沖它揮手,云輕輕晃了晃,像在說:
“再見。”
然后,它慢慢散開,像一封終于投遞成功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