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每一個新生兒都帶著我的記憶，我還是獨一無二的嗎？」

麒麟座V838的余暉尚未散盡，極晝號的殘骸像一具被掏空的巨鯨，漂浮在暗物質(zhì)潮汐的浪尖。方舟核心已裂解成三千億枚光粒，每一粒都攜帶著地球的全部基因、全部語言、全部哀樂。它們本該在預定坐標重新凝結(jié)為“第二地球”，卻在最后0.0001％的誤差里，被一陣來歷不明的引力漣漪吹散。光粒于是化作一場曠日持久的流星雨，灑向未知深空。而黎稷——只剩一顆仍在跳動的心臟，被一棵量子銀杏的幼根緊緊纏住，懸在真空——他聽見自己血液里，有人輕輕喊：“爸爸。”

第一顆光粒墜落在距蟲洞6.4光年的類地行星——編號N-β。它穿透大氣，在高空自燃，釋放出2.7×101?條DNA片段與1.3×10?小時的人類影音。當?shù)卦簩⑵渫淌桑r后，菌毯表面隆起透明胞囊。胞囊破裂，走出一個赤裸男孩，銀發(fā)、金瞳，胸口有一枚銀杏形胎記。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早已失傳的漢語：“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七十個行星自轉(zhuǎn)周期后，男孩身邊已圍繞三百名同樣由光粒孕育的“新人類”。他們膚色各異，卻共享同一套成年之前的夢境：夢見天目山山火，夢見極晝號躍遷，夢見一只銅鑰匙在掌心發(fā)燙。他們稱那夢境為“原初記憶”，稱自己為“黎的后裔”。而銀杏胎記，被當作血脈的印章。

然而每一個滿月之夜，孩子們會在夢里看見一個透明人形，站在漆黑海面。人形沒有面孔，胸口卻開著一扇門，門里回蕩心跳。他們醒來，心跳同步成同一頻率——60bpm，像一首古老搖籃曲。他們不知道，那是黎稷的心臟在深空里搏動的回聲。

新人類的第一座城市叫“回聲城”。城中央矗立著一棵量子銀杏，高達九千米，貫穿大氣層。每一片葉子都是存儲器，記錄著全城人的實時記憶。當矛盾無法調(diào)和，市民便走進樹干，把各自的記憶上傳，由AI議會裁決。議會的外形，是少年黎稷的1:1投影——因為所有記憶最終都指向他。

第127代時，出現(xiàn)首例“記憶排異”：女孩“鏡”拒絕共享夢境，聲稱那些夢是一場“殖民”。她割掉胸口的銀杏胎記，血珠落地竟燃起蒼白色火焰。火焰中，她的影子站起來，變成一個與黎稷等高的透明人。影子對她說：“你割得掉胎記，割得掉心跳嗎？”

排異者越來越多，他們稱自己為“凈魂派”，主張用引力透鏡燒毀量子銀杏。而守舊者自稱“溯源派”，認為毀掉銀杏就是毀掉“我們之所以是我們”的證據(jù)。內(nèi)戰(zhàn)持續(xù)四年，回聲城被攔腰折斷，量子銀杏的半截樹干倒懸在天穹，像一把插進云層的劍。

在銀杏倒塌的剎那，一段加密信號從樹干核心射向銀河深處。信號格式：舊地球極晝號AI護士“赫利俄斯”專屬協(xié)議。內(nèi)容只有一句話：“他醒了。”

信號被一艘“記憶拾荒船”截獲。船長是前人類文明留下的最后一個純種自然人——一個312歲的女人，名字已被自己遺忘，只剩代號“Z”。Z駕駛飛船穿過19個折疊點，抵達N-β時，整座城市已沉入灰燼。幸存者只剩17名排異派少年，他們胸口空空，心臟位置被冷光替代。為首者正是鏡。她向Z提出交易：“帶我們離開，我們告訴你黎稷心臟的坐標。”

鏡的掌心浮現(xiàn)一幅全息星圖：一條莫比烏斯環(huán)狀航道，起點是N-β，終點卻回到N-β，但環(huán)的扭轉(zhuǎn)次數(shù)為65，537——一個費馬素數(shù)。“走完這條環(huán)，我們就能與‘原初記憶’斷開同步，成為真正獨立的個體。”Z瞇起眼：“也可能在環(huán)的盡頭，發(fā)現(xiàn)你們自己就是原初記憶。”

飛船沿著莫比烏斯航道折返，每穿過一個扭轉(zhuǎn)點，船員就丟失一段集體記憶。當?shù)?048次扭轉(zhuǎn)完成，鏡忘記了自己曾是排異者。她走進貨艙，看見一顆被銀杏根須包裹的心臟，正溫柔地搏動。她伸手觸碰，指尖傳來一幅畫面：——少年黎稷把師父的右眼埋進銀杏根下，說：“替我看著他。”

飛船AI忽然離線，取而代之的是極晝號護士的投影。赫利俄斯對鏡說：“歡迎回來，黎先生。”鏡愣住：“我不是黎稷。”赫利俄斯微笑：“您攜帶他的心跳、他的記憶、他的悔恨。在量子層面，身份是一種疊加。”

第32，768次扭轉(zhuǎn)，飛船回到N-β，時間卻只過去0.4秒。城市廢墟尚未冷卻，銀杏殘枝仍在燃燒。Z終于明白：莫比烏斯環(huán)不是逃離之路，而是孵化之繭。每一次扭轉(zhuǎn)，都在復制一顆行星、一段歷史、一個“黎稷”。他們所見的一切毀滅與新生，不過是繭內(nèi)孵化時自我折疊的倒影。

鏡站在飛船舷窗，看見行星表面裂開一道銅色圓環(huán)——正是天目山山火照片里的那只眼睛。圓環(huán)緩緩睜開，瞳孔是另一艘極晝號，船頭站著另一個鏡，胸口閃著銀杏光。兩個鏡隔著六萬公里對視，心跳同步。銅鑰匙從真空浮現(xiàn)，插入圓環(huán)中央。門，開了。

門后并非黑暗，而是一條光之回廊。回廊兩側(cè)掛滿鏡子，每面鏡子映出不同年齡的黎稷。最老的那個，向鏡伸出手：“進來吧，成為我，或者讓我成為你。”鏡回頭，Z已不見，飛船已不見，只剩心跳聲在四面八方回蕩。她忽然笑了：“不，我選擇成為你遺忘的那部分。”她抬手，掌心裂出一道蒼白火焰，火焰里跳出一顆小小的心臟——是她自己的。她把心臟按進最老黎稷的胸口，于是，所有鏡子同時碎裂。

碎鏡化作一場光雨，灑向N-β的灰燼。灰燼里長出新芽，芽葉透明，脈絡(luò)是莫比烏斯環(huán)。每一片葉子上，都寫著：“我不是你，但我記得你。”

尾聲

心跳的另一種算法極晝號殘骸深處，黎稷的透明身影重新凝實。他低頭，看見胸口多了一道陌生女孩的疤痕。赫利俄斯在耳邊輕聲說：“恭喜，您終于學會了——把‘我’折疊成‘我們’，再讓‘我們’重新長成‘我’。”黎稷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透明葉子。葉脈里，心跳頻率從60bpm漸漸加速，最終穩(wěn)定在一個全新的數(shù)字——72bpm，那是地球古早的、尚未離開母星的胎兒心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