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在黃昏里靠岸，站臺廣播把“大連”兩個字念得緩慢而慵懶，好像故意要讓每個抵達的人多聽一遍海。我提著一只舊帆布包下車，鞋底踩到地面那一下，像踩進了一段回聲。

三年零八個月前，我和沈嵐就是從這里出發，一路沿著濱海路向海。那時是六月，風里有槐花和汽笛的味道。如今是十月下旬，風變得像磨鈍的刀，割不斷往事，卻能把皮膚吹得生疼。

我沒有訂酒店，先在青泥洼橋附近吃了碗海膽餛飩。店里還是那對老夫婦，只是頭發更白，墻上的菜單添了中英雙語。老板娘把碗端上來時，用圍裙擦了擦手，笑著說：“小伙子，好久不見。”

我愣住。她指了指我左眉尾那顆小小的痣，“你以前帶個漂亮姑娘來，她不吃香菜，你幫她挑。”

我低頭攪動餛飩，熱氣糊了鏡片。原來這座城把我們也像貝殼一樣收藏過，輕輕一搖就沙沙作響。

夜里的星海廣場幾乎沒有燈，遠處游樂場的大擺錘在風里空轉，發出鐵銹味的吱呀聲。我把帆布包反背到胸前，摸到最里層那塊石頭——雞蛋大小，乳白底里嵌著一圈淡青色紋路，像半凝固的浪。

當年沈嵐說它像月亮掉進海里又被打撈上來。她把它舉到陽光下，瞇眼看我：“如果哪天我們不要彼此了，就把它送回去。”

我笑著回她：“那得先不要月亮。”

一語成讖。

此刻我蹲在防波堤的臺階上，用手機照明，看水面涌起又退下。石頭被海水浸濕的剎那，顏色突然變深，像活了過來。我松手，它“咚”一聲沉下去，連個水花都沒來得及翻。

我原以為會難受，卻只感到一種輕——像把肺里最后一口濁氣吐進海里。

第二天我起了大早，坐202路有軌電車去老虎灘。車窗開著，風把票根吹得貼在臉上。電車叮叮當當搖晃，像在為往事打拍子。

老虎灘的索道入口旁，有一段廢棄的棧道，盡頭是護欄。當年我們在這里掛過一把同心鎖。那時棧道是新的，欄桿漆成薄荷綠；如今漆皮剝落，露出鐵褐色的銹。

我帶來一把小號鋼筋鉗，本想速戰速決，卻在蹲下的一刻聽見身后有腳步聲。回頭，是個穿高中校服的男孩，牽著女孩的手。他們背著光，像兩個剪影。

男孩怯生生問：“叔叔，能幫我和我女朋友拍張照嗎？”

我接過手機，鏡頭里他們頭頂剛好有一把嶄新的鎖，在太陽下閃著銀光。我按下快門，把手機遞回去。女孩甜甜地說謝謝，男孩紅著耳根補一句：“祝你們也長長久久。”

他們跑遠。我低頭，把鉗口對準那把舊鎖。鎖孔早被海鹽堵住，鉗子咬合時發出脆響，像咬碎一塊焦糖。鎖梁斷開的一瞬，我聽見風里有人嘆氣——也許是自己。

我把兩截鎖身揣進兜里，沒扔進海里。我想留個全尸，讓它們死在陸地。

回到民宿，老板遞給我一封信，說早上有個姑娘留下的。信封是淡藍色，郵票倒貼。我心臟猛地漏跳一拍——沈嵐的字我太熟：橫平豎直，像站崗的小士兵。

信很短：

“如果你先回到大連，就把石頭放回去；如果是我先，就把鎖剪斷。看來命運讓你先。

別回頭。

——L”

我翻到信封背面，還有一行鉛筆字，被橡皮擦得發白，只剩殘影：“其實那天我……”后面就斷了，像一場來不及出口的告白。

我躺在床上，天花板有潮跡，形狀像一片側躺的楓葉。我盯著它，忽然明白一件事：沈嵐也在某個時刻回到過這里，只是與我錯過。

第三天傍晚，我打車去旅順的老鐵山。司機是本地人，一路放鄧麗君的《漫步人生路》。車窗外，鹽田像一塊塊碎鏡子，倒映著粉紫色的天。

我此行的目的不是懷舊，而是替父親寄一封信。父親年輕時在老鐵山燈塔守過燈，后來調回內陸。上個月他查出肺癌晚期，把一只鐵盒交給我，說里面有一封1987年沒寄出的信，收信人叫“周晚”。

燈塔已無人值守，成了旅游景點。我踩著螺旋樓梯上到燈室，風大得幾乎把我掀翻。玻璃外，黃海與渤海的分界線像一條抖動的縫，把兩種顏色縫在一起。

我找到值班表，1987年的那一頁已被歲月洇成棕黃，卻還能看清“周晚”兩個字——她是當年唯一的女守燈人。父親在信里寫：“等這場臺風過去，我就調回大連，帶你去星海廣場放風箏。”

臺風過去了，風箏卻沒放成。

我把信塞進值班表旁的木匣，想象幾十年前父親也曾這樣屏息，把一句喜歡折進紙里。

夜里氣象臺掛出臺風黃色預警。民宿老板勸我別出門，我卻執意要再去一次傅家莊。

風先一步抵達，浪頭在防波堤上炸成白煙。我沿著石階往下，手電光里，沙地被雨打出密密麻麻的小坑。

我在找另一塊石頭——當年我和沈嵐各撿一塊，說好十年后交換。我的那塊已歸還，她那塊卻一直留在她手里。我想，如果她來過，也許會把它留在這里。

雨越下越大，視線模糊。我彎腰摸索，指尖忽然觸到冰涼的一角。

不是石頭，是一只漂流瓶。瓶里卷著一張防水紙，寫著：

“致撿到的人：

如果你也弄丟過一個人，就把這瓶子再扔回海里。

如果你剛好撿到的是沈嵐的石頭，請替我告訴她——

那年夏天，我是真的想和她一起老。”

落款只有一個“C”。

我愣在雨里，心臟像被浪打了一下。C，是我姓氏的首字母。可我不記得自己寫過。

雨大到睜不開眼，我躲進岸邊一處廢棄救生亭。鐵皮屋頂噼啪作響，像有人在上面撒豆子。

我擰開瓶塞，把那頁紙翻來覆去地看。字跡像我的，又不像——更稚嫩，像大學時代的我。

記憶突然閃回：大四那年，我和沈嵐在金石灘露營。夜里她睡袋拉鏈壞了，我把自己的讓給她，縮在帳篷門口發抖。她半夜醒來，把我拖進去，兩人的鼻尖幾乎相碰。她說：“以后我們要買一棟能看見海的房子，冬天用鹽焗鍋做海鮮。”

我當時迷迷糊糊地答：“好，再買兩只貓，一只叫鹽，一只叫潮。”

后來我們真的養過一只貓，叫“鹽”，分手時她帶走了它。

風小了一些，我冒雨回民宿，渾身滴水。老板遞來干毛巾，順嘴問：“找到你要找的東西沒？”

我搖頭，又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