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心學佛群的消息提示音在深夜突然炸開時,子龍正對著案頭那盞青瓷油燈出神。燈芯爆出個細小的火星,把他指間捏著的三枚銅錢映得忽明忽暗——那是他剛為城西張寡婦算完走失的耕牛,卦象顯示牛困在東南方三里外的枯井里,此刻該是應驗的時候了。
群里的消息像泡在水里的墨滴,迅速暈染開一片焦灼。頭像是朵褪色白菊的賬號連刷了三條語音,電流聲里裹著壓抑不住的抽噎,聽得人心里發緊。
“子龍老師……求您了……”女人的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我知道群里不該說這些,可我實在沒辦法了……我男人,他走了三個月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啊……”
子龍指尖的銅錢輕輕叩了下桌面。他入這個群本是為了清靜,群主是位佛法精深的比丘尼,群里多是些求心安的善男信女,極少有這樣急吼吼求卜問卦的。他正要劃走屏幕,對方已經發來一串文字,密密麻麻擠在一起,像她此刻擰成亂麻的心。
“老師,我叫麗英。我男人叫王建軍。您救救我們娘倆吧,銀行把我的工資卡凍了,孩子上學要交學費,我昨天去菜市場撿別人扔的爛菜葉,被攤主趕……”
最后那句“爛菜葉”像根細針,猝不及防刺進子龍心里。他想起三十年前,自己爹被批斗后失蹤,娘也是這樣帶著他在寒冬里扒過菜市場的垃圾桶。指尖的銅錢仿佛有了溫度,他回了兩個字:細說。
消息幾乎是秒回的。麗英的敘述顛三倒四,卻在字縫里滲出濃得化不開的苦。
王建軍最早是村里的能人,麗英嫁給他那年,他還騎著輛二八自行車走村串戶收雞糞,帆布口袋裝得鼓鼓囊囊,臭烘烘的錢卻讓日子一天天亮堂起來。“那時候他多好啊”麗英的語音帶著哭腔,“收完雞糞回來,再晚都給我帶塊紅糖發糕,說我在家帶孩子辛苦。”
轉折點是在他開起復合肥加工廠之后。麗英說,最先發現不對勁是那年建軍娘六十大壽。王建軍包了鎮上最好的飯店,流水席擺了二十桌,煙酒都是市面上見不到的牌子。席間突然來了個穿紅裙的年輕女人,涂著亮粉色的指甲油,往老太太手里塞了個厚厚的紅包,嘴甜得像抹了蜜:“阿姨,建軍哥總說您做的醬菜比城里館子強,我特意來討兩罐呢!”
底下立馬有人竊竊私語……那女人是鎮上“金夜”歌廳的小姐,好些人在那里見過她坐在王建軍腿上喝酒。老太太的臉當時就垮了,壽宴后半程,碗筷碰撞的聲音都帶著火藥味。
“從那以后,他就像變了個人。”麗英的聲音低了下去,“天天往歌廳跑,學會了賭錢,一輸就是好幾萬,我說他兩句,他就摔東西,說我頭發長見識短,不懂他在外頭應酬的難處。”
加工廠的生意漸漸被他拋在腦后,賬目開始糊涂。有回麗英偷偷翻他的皮包,發現里面除了酒店的房卡,還有一沓沓寫著“今借到現金XX元,月息3分”的借條。她嚇得連夜把家里的存折藏進床板縫,可沒過幾天,王建軍就紅著眼把存折搜走了,回來時醉醺醺地說:“老子要開磚廠,賺大錢給你看!”
磚廠開在鄰縣的河灘上,王建軍把復合肥廠抵押了,又在民間借了一屁股高利貸。起初確實紅火過一陣,拉磚的卡車排到村口,他天天揣著大哥大在工地上指手畫腳,回家時皮鞋锃亮,身上的香水味能飄出半條街。
“那時候我還勸他,見好就收吧。”麗英的聲音里全是悔意,“他罵我烏鴉嘴,說要把村里的地都買下來蓋別墅。誰知道第二年開春,環保查得緊,磚廠因為排污不達標被封了。合伙人卷著剩下的錢跑了,留下一河灘沒燒透的磚坯,像一座座小墳包。”
高利貸的人開始上門,先是砸玻璃,后來直接往院里潑紅漆。銀行的傳票也來了,法院的人說王建軍涉嫌騙貸,再不露面就要立案偵查。麗英記得那天是三月十六,她正在廚房給孩子煮面條,王建軍突然從外面沖進來,臉白得像紙,抓起衣柜里的西裝外套就往包里塞。
“我問他去哪,他說去躲躲,過陣子就回來。”麗英的聲音突然拔高,又猛地壓低,“他還說,‘麗英,等我翻身了,一定補償你’。我拽著他不讓走,他把我推在地上,頭也不回地跑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見他。”
三個月里,麗英把能問的人都問遍了。王建軍的狐朋狗友要么說不知道,要么干脆不接電話。公公婆婆都是七十多歲的人了,老頭中風癱在炕上,老太太天天以淚洗面,拉著麗英的手說:“英子,要不……咱不報官,建軍他或許只是怕了……”
可麗英怕的是另一種可能,前陣子有個放高利貸的路過村口,對著看熱鬧的人啐了一口:“王建軍?早該沉河底喂魚了!”這話像塊冰砣子,天天揣在她懷里,凍得她夜里直哆嗦。
“老師,我知道他不是好人。”麗英發來一張照片,是個穿著校服的小男孩,眉眼像極了王建軍,“可他是我兒子的爹啊。孩子天天問我爸去哪了,我只能說他去外地打工了。我工資卡被凍了,每個月就那點生活費,連孩子的牛奶錢都不夠……”
照片下面跟著一句:“求您算算,他還活著嗎?在哪?哪怕讓我知道他是死是活,我也能死心,或者……還有個盼頭。”
子龍盯著屏幕上那行字,指尖的三枚銅錢不知何時已被汗浸濕。他學易四十余年,見過太多因貪嗔癡纏上厄運的人,可每次聽到這樣的故事,心里還是像被什么東西堵著。他起身走到窗邊,窗外的月光正淌過院里那棵老槐樹,樹影在地上晃得像團亂麻。
“報三個數字吧。”他回了消息。
過了足足五分鐘,對方才發來數字:3、7、9。
子龍將三枚銅錢握在掌心,閉目默禱片刻,輕輕擲在案頭的卦盤里。第一次,兩陰一陽,少陰。第二次,三陽,老陽。第三次,兩陽一陰,少陽。第四次,三陰,老陰。第五次,兩陽一陰,少陽。第六次,兩陰一陽,少陰。
卦象一成,子龍的眉頭倏地皺緊了。
澤火革卦,變爻在第四爻。
革卦本是變革之意,可六爻之中,第四爻屬陰,居上卦之下,恰是水火相激之處。爻辭曰:“悔亡,有孚改命,吉。”看似有轉機,可變爻之后,卦象轉為澤山咸,上澤下山,澤水潤山,本是感應之象,可山遇澤水過盛,反成沉溺之兆。
更讓他心驚的是六親定位。妻財爻持世,臨白虎,白虎主刑傷,妻財受克,正是麗英如今困窘多病之相。官鬼爻代表丈夫,伏于父母爻之下,父母爻為土,土能埋金,官鬼屬金,竟是被土所藏之象。
方位在西南方,屬坤卦,坤為地,為隱,為老婦。
子龍指尖在卦盤上輕輕點著,反復推演。官鬼爻雖藏,卻未現死絕之象,只是被重重土爻壓制,像是困在某個不見天日的地方。而那代表口舌是非的朱雀,正臨在兄弟爻上,兄弟爻克妻財,看來不僅是王建軍,麗英身邊恐怕還藏著別的麻煩。
“他還活著。”子龍緩緩打字,“在你家西南方,一個有土、有遮蓋的地方。近期可能會有消息,但未必是好消息。”
消息發出去,群里突然靜得可怕。過了好一會兒,麗英才發來一句:“西南方……是磚廠那邊嗎?”
子龍沒回答。他注意到卦象里還有個更隱晦的信息:父母爻發動,化出官鬼。父母爻既可代表長輩,也可代表文書契約。王建軍的父母……或者某份被藏起來的文件?
“老師,求您再算算,他會不會回來?孩子們不能沒有爹啊……”麗英的語音帶著哭腔,背景里隱約傳來孩子的咳嗽聲。
子龍看著卦盤上糾纏的爻象,突然覺得這卦像一張網,不僅網住了王建軍,也網住了麗英,網住了那個還在咳嗽的孩子,甚至網住了那些放高利貸的、跑掉的合伙人,還有村里那些竊竊私語的鄰居。
“能不能回來,不在他,在你。”子龍打下這句話,關掉了手機。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時被云遮住了,老槐樹的影子在地上縮成一團,像個蹲在暗處的人。子龍重新拿起三枚銅錢,指尖的涼意順著血脈往心里鉆——他剛才沒告訴麗英,官鬼爻雖未死絕,卻臨著玄武,玄武主盜賊、主隱匿,更主……陰謀。
王建軍躲著的,恐怕不只是債主和警察。
而西南方的土下面,埋著的究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還是別的什么東西?子龍望著漆黑的窗外,突然覺得那片黑暗里,正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這家人,盯著那個還在等著爹回家的孩子。
夜還很長,這卦里的陰影,才剛剛開始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