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心學(xué)佛群的視頻畫面里,檀香繚繞的背景圖襯得滿屏沉靜。小滿端坐在鏡頭前,素色的棉麻衣袖隨著手勢輕晃,正和群友們討論《心經(jīng)》里“無掛礙故,無有恐怖”的釋義。他聲音溫潤低沉,像浸了山泉水的竹片,剛講到“掛礙源于執(zhí)念”,彈幕里突然閃出一串顯眼的文字。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p>
這句話像顆沒洗干凈的酸梅,猝不及防砸進清凈的氛圍里,彈幕瞬間頓了半秒。
有群友忍不住敲字:“這是學(xué)佛群,發(fā)這個不合適吧?”另一個接道:“一股子酸氣,隔著屏幕都倒牙?!?/p>
“賢首”的頭像灰撲撲的,仿佛蒙了層舊塵。
小滿抬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淺影,帶著慵懶的弧度,劃過一道利落的影子。輕輕的問:“賢首師兄,你讀這首詩,知道是男人寫的,還是女人寫的?”
視頻那頭的賢首顯然沒料到會被反問,頭像頓了頓,才慢吞吞彈出:“這……詩還分男女?不是古人寫的嗎?”
“是女人寫的?!毙M語氣平淡,像在說一件尋常事,“《詩經(jīng)》里的《關(guān)雎》,傳為文王之妃太姒所作,當(dāng)時文王選妃,她奉命擬定標(biāo)準,‘窈窕淑女’不是指容貌,是說品性端方、心懷澄凈,配得上君子的德行?!?/p>
賢首的頭像僵住了,彈幕里飄起一串“哦~”。小滿沒停,繼續(xù)道:“再問個簡單的,‘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農(nóng)民為什么偏要在太陽最毒的中午除草?”
這下賢首徹底沒了聲。過了半分鐘,頭像旁邊跳出個流汗的表情,再沒下文。群友們樂了,有人打趣:“這是被問住了?”還有人催小滿:“小滿快說說,到底為啥?”
“因為正午太陽最烈,剛除下的草根經(jīng)暴曬,就再也活不成了。”小滿笑了笑,眼角牽出幾縷淺紋,“農(nóng)民最懂時節(jié),看似辛苦,其實是省了日后反復(fù)除草的力氣。做事啊,有時候就得下點‘狠勁兒’,圖個徹底?!?/p>
他話音剛落,手機在桌角震了震。屏幕上跳出“王真”兩個字,頭像是去年兩人在棋館的合照——王真舉著獎杯,笑得眼睛瞇成縫兒,露出兩顆小虎牙。小滿跟群友道了聲“失陪”,點了退出。
“小滿,中午喜多多飯店,我請!”電話剛接通,王真的大嗓門就沖了出來,帶著點洋洋得意的雀躍,“有好事跟你說,保證你感興趣?!?/p>
小滿走到窗邊,推開木格窗,初秋的風(fēng)卷著桂花香飄進來,他抬手扒了扒頭發(fā):“什么好事?你又贏了哪位業(yè)余高手?”
“贏棋算什么!”王真在那頭嗤笑一聲,背景里隱約有棋子落盤的脆響,“跟你說,我最近發(fā)現(xiàn)個‘生財?shù)馈?,比網(wǎng)上下棋來錢快多了。”
小滿眉毛微微一揚。他跟王真認識三年,從圍棋社的對手變成朋友,太了解這人了。王真腦子活,是那種能把棋盤上的“棄子”盤活成殺招的人。他在網(wǎng)上下到九段,靠的不只是算力,更會鉆空子——總在手機上開著AI輔助,對手以為在跟真人下棋,其實是在跟“半人半機”博弈。用他的話是:規(guī)則沒說不能用工具,不用白不用。
“你別又琢磨什么歪門邪道。”小滿叮囑道:“上次你幫人代打比賽,被組委會查出來,禁賽半年,還沒忘吧???”
“那都是小事!”王真滿不在乎,“這次絕對‘干凈’。你也知道,咱老家那片產(chǎn)鉬精,礦上的土隨便挖一鍬,都能測出點品位。前陣子我在城郊,看見老張家那房子要賣,一個院子,三間瓦房,要價才六萬?!?/p>
鉬精是當(dāng)?shù)氐膶氊?,一種能提煉稀有金屬的礦石,這兩年價格翻了好幾倍。開礦需要資質(zhì)和本錢,王真沒這本事,小滿知道。
“你買那破房子干嘛?”
“嘿嘿,這你就不懂了?!蓖跽娴穆曇魤旱土诵?,帶著點神秘,“我花了三天時間,從礦上拉了兩車廢礦土——就是那種品位低、礦場不要的,堆在他家院子里。夜里趁沒人,用鐵鍬把院子翻了一遍,把礦土跟原來的土混在一起,再鋪平?!?/p>
小滿心里咯噔一下:“你想干嘛?”
“然后我就去找老張,說我看中他家院子,六萬就六萬,當(dāng)場付了錢?!蓖跽娴穆曇衾锿钢靡猓斑^了半個月,我跟鎮(zhèn)上做礦產(chǎn)生意的李老板搭話,‘不經(jīng)意’提了句,說老張家那院子底下,說不定藏著鉬精礦。李老板當(dāng)然不信,我就拉他去看?!?/p>
他頓了頓,像是在回味當(dāng)時的場景:“我拿鐵鍬在院子里隨便一挖,你猜怎么著?土里頭混著的礦渣,一測就有鉬精品位。李老板眼睛都直了,當(dāng)場跟我開價三十萬,要買那房子?!?/p>
“你賣了?”小滿的聲音沉了下來。
“賣了啊!”王真笑得更歡了,“六萬進,三十萬出,凈賺二十四萬。這錢來得比下棋快多了吧?。俊?/p>
窗外的桂花香突然變得有些嗆人。小滿看著樓下巷子里嬉鬧的孩子,沉默了片刻:“王真,那院子底下根本沒有礦,對不對?你鋪的礦土,早晚要露餡兒。”
“露餡兒?怎么露餡兒?”王真不以為然,“我早跟李老板說了,這礦是‘淺層礦’,挖完就沒。他現(xiàn)在正雇人挖呢,等挖到底發(fā)現(xiàn)只有普通黃土,也賴不到我頭上——買賣自愿,他自己沒勘察清楚,怪誰?”
“你這是騙?!毙M的聲音冷了幾分,“老張一輩子老實,他要是知道你用他的房子坑人……”
“哎呀,跟你說不清?!蓖跽娌荒蜔┑卮驍嗨爸形邕^來吃飯,當(dāng)面跟你說。喜多多飯店,十二點啊,不見不散?!?/p>
電話被匆匆掛斷,聽筒里只剩忙音。小滿握著手機,站在窗邊許久,風(fēng)卷著桂花落在他的手背上,有點癢,又有點涼。
喜多多飯店在街角,紅色的招牌在陽光下晃眼。小滿到的時候,王真已經(jīng)坐在靠窗的位置,正低頭玩著手機,見他進來,立刻招手:“這邊!”
桌上已經(jīng)點好了菜,紅燒魚、地三鮮、炸花生米,還有一盤小滿愛吃的涼拌木耳。王真給他倒了杯可樂:“快吃,這家的魚做得特別嫩。”
小滿沒動筷子,看著他:“你就不怕李老板找你麻煩?”
“找我干嘛?”王真夾了顆花生米扔進嘴里,“合同上寫得清清楚楚,‘房屋及附屬院落轉(zhuǎn)讓’,沒提礦的事。他自己腦補有礦,那是他的事?!彼靡獾匦Γ骸斑@就跟下棋一樣,對方漏算了一步,我抓住機會,就得贏?!?/p>
“下棋贏的是棋,不是人心?!毙M拿起筷子,卻沒夾菜,“你用套路贏棋,最多讓人說句‘狡猾’;但你這么坑人,是壞了規(guī)矩?!?/p>
王真臉上的笑淡了些:“你就是太較真兒。這世道,不機靈點怎么掙錢?你看那些開礦的老板,哪個不是鉆空子發(fā)的財?我這才哪兒到哪兒。”他湊近了些,壓低聲音:“跟你說,我還看中了城南老劉家的房子,打算故技重施……”
“王真?!毙M放下筷子,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我不會幫你,也勸你別再做了?!?/p>
王真的臉沉了下來。
“我沒讓你幫忙啊。跟你說,是拿你當(dāng)朋友?!?/p>
“正因為是朋友,才要提醒你?!毙M看著他:“你下棋的時候總說‘落子無悔’,可做人不一樣,一步錯了,不是悔棋就能挽回的???”
窗外的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在王真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悶頭喝了口可樂。
這頓飯吃得沉默。王真沒再提買房的事,只是偶爾說幾句網(wǎng)上下棋的趣事,小滿有一搭沒一搭地應(yīng)著。結(jié)賬的時候,王真搶著付了錢,走出門時,他忽然說:“小滿,你老家是不是也有塊老院子?要不……我?guī)湍恪\作運作’?”
小滿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他:“王真,我爺爺說過,咱這地方的鉬精,是山神爺給的念想,得慢慢挖,細細品。要是急著掏空它,山神爺會不高興的。”
王真愣了愣,隨即嗤笑一聲:“都什么年代了,還信這個?!?/p>
他轉(zhuǎn)身走了,背影很快消失在街角的人流里。小滿站在原地,看著他的方向,心里像壓了塊石頭。他想起小時候聽爺爺講的故事,說鉬精是樹的魂,挖多了,山就會變禿,水就會變渾,那時候他信,現(xiàn)在他依然信。
下午回到家,小滿打開電腦,靜心學(xué)佛群的消息還在跳。有人問他上午沒說完的《心經(jīng)》,有人聊起賢首后來在別的群里吐槽“被個學(xué)佛的懟了”,引來一陣調(diào)侃。
他剛回復(fù)了幾句,手機又響了。這次是老家的堂哥,語氣焦急:“小滿,你認識一個叫王真的嗎?他在咱村買了老劉家的房子,說底下有鉬精礦,結(jié)果現(xiàn)在李老板挖了三天,全是黃土,正帶著人找王真算賬吶!”
小滿心里一緊:“王真呢?”
“跑了!李老板找不到他,就去老劉家鬧,說王真騙他。老劉都快七十了,被嚇得高血壓犯了,住進醫(yī)院了!”堂哥的聲音帶著火氣,“還有啊,王真堆在院子里的礦土,下雨沖得滿地都是,流進了村口的小溪,現(xiàn)在溪水里都能測出鉬精含量,環(huán)保局的人都來了……”
后面的話,小滿沒太聽清。他靠在椅背上,望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桂花香不知何時散了,空氣里只剩一種沉悶的味道。
他想起王真下棋時的樣子,總愛把“贏”掛在嘴邊??善灞P上的贏,輸?shù)氖瞧遄樱簧罾锏摹摆A”,輸?shù)氖鞘裁茨兀?/p>
手機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的臉。他忽然想起上午在群里說的話——“做事要下點狠勁兒,圖個徹底”,可有些“狠勁兒”,到頭來傷的往往是自己。
夜色漫進窗戶,把房間染成一片墨藍。小滿拿起手機,給堂哥回了條信息:“我明天回去一趟?!?/p>
有些結(jié),總得親自去解。有些債,也總得有人去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