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皮火車的汽笛聲在南風鎮響起,那尾音被拉得老長,像根棉線,慢悠悠地繞著站臺打了個結。王真拎著磨出了毛邊的帆布包,在混著桂花香的風里停下腳步,鼻尖還沾著鐵軌的塵氣。
站臺公告欄上的圍棋賽海報,邊角松松垮垮地翹著,風一吹就跟著輕輕打顫,褪了色的人像在日光里泛著舊黃。他指尖剛觸到“孟野”兩個黑體字,身后就傳來一聲悶雷似的笑:“兄弟,可算把你盼來了!”
轉過身,一片陰影先壓了下來,把眼前的光遮去了一大半——近一米九的個子像座移動的鐵塔,光頭在陽光下亮得晃眼,下巴上的大胡子編成兩股小辮,隨著說話的動作輕輕晃。
孟野張開蒲扇般的手,王真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那手掌沒落在他肩上,只穩穩接過了他手里的包,力道大得讓帆布包的帶子脆響了一聲:“走,哥帶你去吃最地道的河鮮,咱南風鎮的鱸魚,比你吃的凍魚鮮十倍!”
路上孟野沒停過嘴,說自己這兩年靠“生意”發了家,他指著街邊掛著“創業交流”招牌的門店,眼睛亮得像藏了光:“哥現在不用靠下棋混飯了,不過說起下棋,上個月跟小滿那局,你是沒看著啊——”他忽然停下腳步,粗糲的拇指蹭了蹭下巴,語氣里帶著點不服氣,又藏著點佩服:“那小子,跟哥玩兒心理戰,你說氣人不?”
王真順著他的話問起對局的事,孟野的話匣子打開了——
他說那天比賽鈴聲響了三分鐘,他才晃悠著進了賽場,滿場的棋手都盯著他的光頭看,唯獨小滿坐在棋桌前,指尖捏著顆白棋,慢悠悠地轉著。
他走過去握住了小滿的手,故意用了點勁兒,想讓小滿知難而退——
他這雙手,搬過重物、拽過粗繩,指節壯實得像老樹根,掌心里全是硬繭,透著魁梧漢子的厚重感。曾經多少交鋒過的對手,和他握過手后,指尖都發顫,肩膀好像也垮了下來,仿佛骨頭被抽走了似的。
可小滿只是淡淡的笑了笑,手都沒抖一下,反倒輕聲說:“孟哥,久等了。”
“開局我‘啪’就落了黑棋在星位,那力道,棋盤都震了!”孟野說得興起,抬手模仿當時的動作,路邊的小販被他嚇了一跳,“我尋思著速戰速決,他手還沒收回,我第二子就拍了上去,差點蹭到他的手,然后我就盯著他看!”
旁人都說孟野那雙眼睛像銅鈴,盯久了,讓人心里發毛。
“以前多少棋手被我盯得慌了神,下錯棋子!”
“可小滿偏不按常理來。我越急,他越慢,手指捏著棋子在棋盤上方懸著,眼神慢悠悠地掃過棋盤,偶爾還抬眼沖我笑一下。”
“你是沒瞧見那眼神——帶著股子說不出的傲慢,像在掂量什么似的。我當時心里那股火啊,感覺被人輕慢地踩了一腳,又不能當場發作,憋得胸口發悶?!?/p>
“直到中盤,小滿忽然落了一手怪招,白棋像條游魚,鉆進了我精心布下的黑棋陣里?!?/p>
“我當時就懵了!”孟野拍了下大腿,聲音拔高了些,“那招我見都沒見過,愣了三分鐘,腦袋差點扎進棋盤里,算來算去都不對。最后沒辦法,抓了把黑棋往棋盤上一扔——認了!”
王真聽著,忍不住笑出了聲。他想起以前小滿跟他說起孟野:“孟哥棋藝好,就是太愛耍小聰明”,如今聽孟野自己說,倒覺得這糙漢子的“盤外招”里,藏著點孩子氣的可愛。
孟野把他領進一家掛著“孟氏商貿”牌子的門店,里面擺著幾張桌椅,墻上貼滿了“月入過萬”的海報。幾個穿西裝的年輕人圍過來,熱情地遞水,嘴里說著“孟總好”、“歡迎王先生”。
孟野拉著王真坐下,從抽屜里拿出一疊資料,聲音壓低了些:“兄弟,哥給你找的好路子,不用投多少錢,拉幾個人進來,就能賺提成,比你打工強多了!”
王真拿起資料,眼睛掃過“發展下線”、“層級獎勵”幾個字,心里“咯噔”一下。他在城里做過兩年文員,見過同事被傳銷騙得傾家蕩產,那些話術、那些海報,跟孟野手里的資料一模一樣,他抬眼看向孟野。
孟野嘴角悄悄上揚,連帶著下巴上的大胡子都跟著動了動,藏著按捺不住的期待,只等著王真點頭。
“孟哥”王真把資料推回去,聲音輕卻堅定:“這活兒我干不了?!?/p>
孟野臉上的笑僵了,眉頭皺起來,光頭下的額角蹦出青筋:“兄弟,你懂啥?這是正經生意,哥都賺了不少了!”
“我知道這是傳銷?!蓖跽鏇]躲他的眼神,“孟哥,我不能做?!?/p>
屋里的空氣靜了下來,那幾個穿西裝的年輕人也不說話了,偷偷瞅著孟野。過了好一會兒,孟野忽然嘆了口氣,把資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罷了罷了,哥知道你性子倔。當年你跟小滿下棋,輸了都不耍賴,更別說干這種事了?!彼牧伺耐跽娴募纾Φ辣葎偛泡p了不少,“你不想干就不干,哥還能逼你???晚上帶你吃鱸魚,這事咱不提了。”
王真心里松了口氣,又有點愧疚。孟野雖然糙,卻真沒難為他,這個情分,他記在心里。
在南風鎮待了三天,王真婉拒了孟野讓他留下幫忙的提議。他知道這里不是久留之地,不想再跟“騙”字扯上關系。離開那天,孟野塞給他一些錢,說“路上買吃的”,王真推辭不過,收下了,心里卻打定主意,以后有機會一定要還。
火車在傍晚時分回到王真暫住的小城。他沒直接回客棧,繞去了河邊的公園。暮色里,幾個老人在石桌上下棋,小孩追著螢火蟲跑。他坐在長椅上,剛想拿出孟野給的錢數一數,身后忽然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
是個穿黑夾克的男人,戴著鴨舌帽,聲音壓得很低:“哥們,要‘好東西’不?比正經錢好用,花出去沒人認得出?!彼麖目诖锾统鲆粡埌僭n,在路燈下晃了晃,紙面泛著奇怪的光。
王真心里一動。他想起自己兜里的錢也不多了,下一頓飯還沒著落,又想起李老板那張鐵青的臉——如果當初有這種“錢”,他是不是就不用費盡心機去騙?鬼使神差地,他問:“怎么賣?”
“一百塊換三百,童叟無欺?!蹦腥孙w快地說。
王真咬了咬牙,掏出二百塊錢,換了六張假鈔。男人拿到錢,看了他一眼,轉身就鉆進了公園的樹林里,很快沒了蹤影。他捏著那幾張假鈔,指尖冰涼,心里又慌又怕,偏偏那點兒說不清的刺激像小火苗,一下下撩著神經。
回到客棧,他把假鈔藏在枕頭底下,翻來覆去睡不著。
后來跟朋友喝酒,幾杯白酒下肚,他忍不住把買假鈔的事說了出來,語氣里帶著點炫耀:“你們說厲害不?花兩百塊買了六百塊,以后不愁沒錢花了!”
坐在他對面的男人眼睛一下子亮了。這男人叫李四,是個殺豬的,臉上有道刀疤,說話粗聲粗氣,平時總愛跟人吹噓自己“路子廣”。他湊過來,拍著王真的肩:“哥們,你這假鈔能不能給哥幾張?哥回頭給你錢!”
王真酒勁上來,沒多想就從口袋里摸出幾張遞過去:“拿去用,不用給錢,就當咱哥倆好!”
李四接過假鈔,笑得眼睛都瞇成了細線:“哥們夠意思!以后有事找哥,哥幫你擺平!”
沒過幾天,王真正在超市轉悠,忽然聽見外面吵吵嚷嚷。他湊到門口看,只見幾個警察押著一個人走過來,那人臉上的刀疤特別顯眼——是李四!
“聽說了嗎?李四拿著假鈔去夜總會消費”,旁邊賣水果的大媽湊過來說:“那女的拿著假鈔去銀行存款,當場被抓了,一五一十全招了,說是李四給的!李四又供出了王真,現在警察正找他呢!”
王真手里的包“啪”地掉在地上,砸到了他的腳背,他想起那天在公園買假鈔時的心慌,想起給李四假鈔時的得意,想起孟野說“你輸了都不耍賴”的話,眼淚忽然就掉了下來。
他沒跑。當天下午,警察抓到了他。
審訊室里,燈光慘白。王真把買假鈔、給李四假鈔的經過原原本本地都交代了,沒有一絲隱瞞。
警察說:王真買假鈔、使用假鈔,雖然數額不大,其行為已觸犯法律,將面臨罰款與行政拘留的處罰。
走出審訊室的那天,天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王真望著灰蒙蒙的天,想起南風鎮的桂花香,想起孟野的大胡子,想起小滿下棋時慢悠悠的樣子。他以為騙了李老板,就能擺脫過去的泥沼,卻沒想到,一時的好奇和貪念,又把自己拖進了另一個陷阱。
路邊的音像店放著一首歌:“紅塵里走一遭,錯一步就落了腳……”王真擦了擦眼角,握緊了手里的帆布包,想著包里曾裝著那幾張沒花出去的假鈔,現在已經成了罪證。
他心里明白,過去的教訓夠深刻了,往后的每一步,都要清醒和謹慎地往前走,再容不得半分僥幸和糊涂,走錯的路已留下印記,前路好好把握,才能走得更穩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