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心學佛群的早晨總是縈繞著一種澄澈的安寧,像晨露落在荷葉上。群友們照常分享著佛經片段與晨間感悟,直到“青燈伴讀”發來的一條消息,像顆石子砸進平靜的湖面,漣漪一圈圈蕩開,攪亂了滿湖的倒影——“剛聽‘獨上蘭舟’說她兒子七歲,馬上要上小學一年級了,那孩子的爹……好像是咱們群里的人。”
消息剛彈出,群里立刻活絡起來。“妙音”先開了腔:“蘭舟不是說自己從沒談過戀愛嗎?去年還跟我念叨,怕是這輩子都嫁不出去,怎么突然就有個七歲的孩子了?”“菩提子”緊跟著附和:“是啊,她每次分享的都是獨居生活,陽臺種的多肉、案頭的經書,根本看不出是當媽的人。”
各種推測沸沸揚揚。直到“青燈伴讀”補了一句:“蘭舟沒明說,但我聽她提了句‘當年他坐火車來的時候,布鞋上還沾著鞋油’,你們還記得幾年前,那個叫空空的群友嗎?”
“空空”這兩個字一出現,群里靜了半分鐘。很多老群友都記得這個名字——他曾是群里最耀眼的存在,每次分享炒股心得時,底下總有一串“老師求帶”的回復。蘭舟那時候更是把空空當成榜樣,常常在群里說“空空師兄看問題的角度太通透了”、“跟著空空師兄學,不光能賺錢,還能悟透不少道理”,可后來,空空突然就沒了消息。
群里的討論還在繼續,蘭舟卻沒露面。此刻她正坐在自家陽臺的藤椅上,看著兒子小遠趴在茶幾上畫全家福。孩子穿著藍色的小校服,額前的碎發軟軟地垂著,眉眼間竟有幾分像極了空空。小遠畫到一半,仰起頭問:“媽媽,爸爸什么時候能回來呀?幼兒園小朋友都有爸爸送,我明天開學,也想讓爸爸送。”
蘭舟的手指輕輕撫過孩子的頭頂,眼眶微微發熱。
她想起七年前那個冬天,站臺上寒風刺骨,雪片順著衣領往里溜,她裹緊了羽絨服,不停地跺著腳,靴底蹭出細碎的聲響。
當看到那個穿著舊夾克、提著破舊旅行包的男人從火車上下來時,她的心跳驟然失去了節奏,一股熱流瞬間涌遍全身,連呼吸都亂了半拍——那是空空,只是比視頻時瘦了太多,下巴上的胡茬泛著青黑,眼角爬著細密的紅血絲,唯獨那雙眼睛,依舊灼人。
“蘭舟,讓你等久了。”空空的聲音有些沙啞,他抬手想拂掉肩上的雪,卻露出了袖口邊緣幾根散亂的線頭。蘭舟連忙接過他的旅行包,才發現包上沾著不少黑色的鞋油,“你這包……”
“路上沒錢吃飯,就買了鞋油和刷子,在火車上給人擦皮鞋。”空空笑了笑,語氣里帶著幾分自嘲:“沒想到還挺受歡迎,好些大叔都愿意花五塊錢擦雙鞋,這幾天的飯錢倒是夠了。”蘭舟鼻子一酸,拉著他往公交站走:“我家離這兒不遠,先去我家歇著,有什么事咱們慢慢說。”
那時候的空空,剛從一場大變故里逃出來。
蘭舟也是后來才知道:空空當初炒股賺了錢后,親戚朋友都來找他,說他腦子活,跟著他準能賺到錢。空空勸他們“股市有風險,投資需謹慎”,可沒人聽得進去,有人甚至把買房的錢都取了出來。后來股市暴跌,所有人的錢都打了水漂,那些曾經圍著他說好話的人,瞬間變了臉——有人堵在他家門口罵,有人拿著借條要他還錢,還有人跑到他媳婦的單位去鬧。
空空的媳婦從沒見過這般場面,嚇得整日躲在家里抹眼淚。空空自己也被這場風波驚得丟了魂。從前他眼珠一轉就有主意,可如今常常對著墻根呆坐半晌,夜里總豎著耳朵聽窗外的動靜,眼神里的清明漸漸被惶惑取代,那股子精明勁兒沒了蹤影。
有天早上,他揣著幾張皺巴巴的股票單,走到村外的枯井旁,就那么直勾勾地盯著井口,嘴里反復念叨著兩串數字——那是他當初重倉的股票代碼。同村的王二路過,覺得他奇怪,就湊過去問“空空,你在這兒干啥呢?”,沒成想空空突然伸手,一把將王二推了下去。
“撲通”一聲悶響,王二在井里罵罵咧咧,空空驟然回過神來,腦子一下清明了。他看著井底的王二,突然想起自己媳婦哭紅的眼睛,想起那些被自己連累的親戚,瞬間慌了神。
他趕緊找了根繩子,把王二拉了上來,好在枯井不深,王二只是胳膊肘和膝蓋擦破了點皮,沾著些泥灰,疼得齜牙咧嘴。
王二被拉上來時還在罵罵咧咧,看到空空臉色蠟黃、嘴唇泛白的模樣,到了嘴邊的狠話忽然咽了回去。他拍了拍身上的土,嘟囔了句“晦氣”,竟沒再追究,一瘸一拐地走了。
倒是空空,剛才救人時卯足了勁,此刻松懈下來,只覺得天旋地轉,喘不上氣。自那以后,他的神志一天比一天恍惚,眼神里的清明被混沌吞噬。
空空意識恍惚期間,一個男人打著幫助他們幌子,趁機對空空媳婦動手動腳。那女人怕傳出去壞了名聲,更怕氣著空空,便死死咬著牙沒敢說。可這世上哪有不透風的墻?沒多久,閑言碎語就像野草似的瘋長,鉆進了空空的耳朵里。
空空徹底沒了章法,像脫了軌的車。拿著菜刀,瘋了似的往那男人家里跑,劈頭蓋臉就砍了下去,血濺在他枯瘦的手臂上,眼里映出一團燒紅的戾氣。
他僵在原地,瞳孔驟然收縮,剛才那股狠勁一下子散了,眼里慢慢浮起驚愕,他看著自己還揚著的手,指尖微微發顫,嘴唇動了動,像是想問“我剛才做了什么”,聲音卻卡在喉嚨里,臉上血色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茫然,仿佛剛從一場錯亂的噩夢里驚醒。
這地方是待不下去了。當天夜里,他慌亂地收拾了幾件衣服,借著窗外微弱的光,最后看了眼熟睡的媳婦——她已經受了委屈,不能再跟著自己擔驚受怕。空空喉頭滾了滾,終究沒敢叫醒她。
火車站的風刮得人骨頭疼,他攥著那張遠行的火車票,看著四周陌生的臉,腦子里忽然跳出一個名字——獨上蘭舟,那個滿眼崇拜他的人。
蘭舟把空空接到家里后,給他收拾了客房,每天變著花樣做他愛吃的菜。空空話不多,卻總愛在蘭舟看書的時候,坐在一旁陪她。有時候蘭舟讀佛經里的句子,他會突然接話,說“這句話我以前也讀過,那時候沒懂,現在倒覺得通透了”。蘭舟知道他心里的苦,從不多問,只是在他失眠的夜里,泡一杯溫牛奶放在他床頭。
轉機出現在半個月后,空空的媳婦突然打來電話,聲音雖帶著哭腔,但語氣里裹著點卸下包袱的松弛:“你砍的那個人沒事,就是胳膊受了傷,咱們家賠了錢,他也不追究了。你……你要是想回來,就回來吧。”空空掛了電話,愣了好久,突然紅了眼眶。蘭舟看著他,心里又酸又澀,卻還是笑著說:“太好了,你可以回家了,嫂子肯定很想你。”
那天晚上,蘭舟做了一桌子菜,開了一瓶紅酒。空空喝了不少,話也多了起來,他說起自己當初炒股時的意氣風發,說起親戚朋友圍著他轉的熱鬧,也說起自己推人下井時的糊涂,和逃亡路上的狼狽。“蘭舟……”他舉著酒杯,眼神里帶著幾分愧疚,“其實我知道,你對我好,可我……”
“別說這些了。”蘭舟打斷他,給自己也倒了杯酒:“明天你就要回去了,咱們別說不開心的事。”她仰頭灌下一口酒,那股子澀味沒像往常那樣在舌尖散開,反倒黏在喉嚨,咽不下去,又化不開,像極了她藏在心里的話——她其實早就喜歡上了空空,喜歡他分享炒股心得時的自信,喜歡他偶爾流露出的溫柔,甚至喜歡他現在這般落魄卻依舊清明的眼神。
那晚的酒氣漫在房間里,帶著微醺。空空靠在沙發上睡著了,眉頭還微微蹙著,像是夢里也藏著煩心事,蘭舟看著他的睡顏。
墻上的鐘擺滴答響,每一聲都像敲在心上,她終于還是輕輕地靠在了他的肩頭。
她知道這一步或許是錯的。可此刻,心里的不舍像洶涌的潮水,她想留下痕跡——留下這個讓她心動過、心疼過的男人的痕跡。
第二天早上,空空醒的時候,蘭舟已經做好了早飯。他看著蘭舟眼底的紅血絲,心里隱隱有些不安,卻沒敢問。臨走時,蘭舟把一沓錢塞進他手里:“路上用,到家了給我報個平安。”空空接過錢,指尖碰到她的手,溫溫的,卻讓他不敢抬頭。
空空走后,蘭舟發現自己懷孕了。她拿著化驗單,坐在醫院的長椅上,哭了又笑。她知道不能告訴空空——他才從一堆糟心事里勉強脫身,家里還有等著他的媳婦。走廊里的消毒水味漫過來,混著心里那點說不清的酸澀與柔軟,她把化驗單疊好塞進兜里。然后她辭了工作,搬到了現在的小城,一個人帶著孩子,日子過得平淡卻也安穩。她從沒跟孩子說過爸爸是誰,只是在孩子問起的時候會說: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等你長大了,他就會回來。
如今孩子要上小學了,那天小遠在幼兒園畫全家福,老師問他“你爸爸是什么樣子的呀”,孩子支支吾吾說不出來,回家后就抱著蘭舟哭。蘭舟看著孩子委屈的樣子,突然覺得,是時候告訴孩子真相,也應該讓空空知道。
她打開靜心學佛群,看著群里還在討論的消息,深吸了一口氣,敲下一段話:“謝謝大家關心,孩子的爸爸是空空。這些年我沒說,是怕給空空添麻煩。現在小遠要上學了,我想讓他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誰。空空,如果你看到消息,我不求別的,只求你有空的時候,能回來看看小遠,他很想你。”
消息發出去后,群里安靜了。過了一會兒,“青燈伴讀”發來一句“蘭舟,你太不容易了”,緊接著,“妙音”、“菩提子”也紛紛發來安慰的消息。蘭舟沒再看手機,而是走到小遠身邊,蹲下來,摸了摸他的頭:“小遠,媽媽跟你說,爸爸不是不要我們,他只是有自己的難處。等爸爸知道你的存在,一定會來陪你的。”
小遠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舉起手里的畫:“媽媽,那我把爸爸畫得再高一點,這樣爸爸就能一下子看到我了。”蘭舟笑著點頭,眼眶卻又濕了。窗外的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落在母子倆身上,也落在那張畫紙上——畫里的爸爸很高,媽媽笑著,小遠站在中間,手里拿著一朵小花,像是在等著爸爸回來,接過這朵遲到了七年的花。
或許愛情從不是非黑即白的抉擇,道德也未必是捆住人心的枷鎖。獨上蘭舟選的這條路,藏著旁人看不懂的溫柔,也藏著一個女人對“圓滿”最沉默的注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