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的視線鎖在“靜心學佛群”不斷刷新的對話框上,群里正熱鬧地聊著各自心里最佩服的人。那名字仿佛在他心頭輾轉了無數次,就這么自然而然地敲了出來——“飛龍在天”。
“飛龍在天”的故事如同一本永遠翻不完的書,字里行間滿是人間煙火的斑駁,卻總在落筆處透著向陽而生的倔強。
他本名叫陳建軍,早年的人生是被窮日子和喪父的陰影死死的拽著。七歲那年,父親在礦難中沒了音訊,母親王桂蘭捏著那疊皺巴巴的撫恤金,把他緊緊摟在懷里,聲音發顫卻咬著牙說:“軍兒別怕,媽能養你。”
往后十幾年,王桂蘭在紡織廠的機器前踩得手指腫成了紅蘿卜,冬天揣著凍得邦邦硬的窩頭去菜市場,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撿人家丟下的爛菜葉,夜里就著昏黃的燈光,縫補街坊們送來的舊衣服。
“媽,等我長大了,一定讓您住上大房子,頓頓都有紅燒肉吃。”陳建軍趴在煤油燈的光暈里寫作業時,這話常掛在嘴邊。王桂蘭一邊輕輕揉著他凍得裂了口子的手背,一邊輕輕地笑,眼里卻亮閃閃的——她心里清楚,這孩子不光記著日子的苦,更憋著一股子要把日子過出模樣的心勁兒。
成年后的陳建軍,果然沒讓母親的期望落空。從蹬著三輪車穿街走巷拉貨起步,菜市場攤販的秤星怎么認,五金店老板手里的零件怎么修……他像塊餓極了的海綿,把門道往心里吸。后來東拼西湊開起個小飯館兒,天不亮就去搶鮮菜,深更半夜還在灶臺前顛勺,硬是把小店做得炊煙不斷,食客盈門。
三十歲那年,他瞅準城里娛樂業的空當,咬著牙盤下老電影院的舊骨架,敲磚換瓦重新拾掇利落,沒多久,一家叫“錦繡”的歌舞廳就亮亮堂堂地開張了。
開業那天,陳建軍特意給母親挑了件棗紅色的呢子大衣。他牽著母親的手,一步步走進燈影流轉的大廳——水晶燈晃著細碎的光,爵士樂在空氣里淌,滿場的笑臉像盛綻的花。王桂蘭望著這一切,又轉頭瞅了瞅西裝筆挺的兒子,鬢角的白發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眼眶忽然就紅透了,聲音帶著點哽咽,卻字字清亮:“軍兒,媽這輩子,值了!”
那兩年,“錦繡”火得發紫。門口的自行車堆成山,迪斯科的重音能掀翻半條街,可紅火日子沒過多久,麻煩就找上門了。
一群染著黃頭發的閑散人員,總借著喝酒在店里撒野——摔杯子、調戲服務員,最后索性攤牌:“每月交五千保護費,不然這店趁早關門。”
陳建軍忍著,想息事寧人,可對方卻越發囂張。第三次,帶頭鬧事的黃毛將啤酒瓶砸在吧臺上,飛濺的碎片劃破了一位女顧客的胳膊。那瞬間,母親當年被地痞欺負、縮在墻角掉淚的模樣猛地沖進腦海,陳建軍積壓的火氣“噌”地竄上頭頂。
他幾步沖過去,攥住黃毛的脖領:“你不是耍橫嗎?”陳建軍聲音淬著狠,拽著人往六樓辦公室拖。
到窗邊時,黃毛已嚇得腿軟,連聲喊“大哥饒命!大哥饒命!”
陳建軍什么都沒聽見,耳旁只剩母親當年被欺負時壓抑的哭聲,他猛地將人舉起,胳膊一揚,黃毛像個破布娃娃似的從六樓墜下。
王桂蘭剛買完菜,走到“錦繡”門口時,頭頂一片驚叫,她抬頭正看見個黑影往下墜。直到四樓陽臺傳來“哐當”一聲巨響——那黃毛被伸出來的晾衣桿擋了一下,重重摔在水泥陽臺上,磕破了頭,算是撿回條命。
“建軍!你是要瘋啊!”王桂蘭沖進辦公室時,陳建軍還握著拳頭立在窗邊,她一把拉住兒子的手,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咱娘倆當年再難,嚼著凍窩頭都沒走絕路,你這是要毀了自己嗎?”
那次之后,黃毛一伙再沒敢露面,可“錦繡”的生意卻一天天冷了下去。有人說陳建軍下手忒狠,是個不要命的主;也有人傳他得罪了道上的人,遲早要出事。
“錦繡”的燈光一天比一天暗,門口的自行車也稀稀拉拉的,再沒了往日的熱鬧。
硬撐了半年,陳建軍終究沒能留住“錦繡”。他把最后一點錢清了債,帶著母親搬進出租屋,每天天不亮就出門找活,卻總碰一鼻子灰。
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妻子遞來的離婚協議書。當年她嫁給他,圖的是他在歌舞廳里揮斥方遒的意氣;如今他一敗涂地,她連多等一天的耐心都沒有。“跟著你,這輩子都看不到希望。”妻子收拾行李時,語氣冷淡得像陌生人。
陳建軍癱坐在冰冷的地上,指尖摩挲著結婚證上兩人的合影,忽然覺得渾身的骨頭都被抽走了,軟得撐不起一絲力氣。
從那以后,陳建軍變了:不按時吃飯,也不再出門找工作,整日對著窗戶發呆,有時會毫無征兆地放聲大笑,笑著笑著又抱頭蹲在地上哭,哭得渾身發抖。
王桂蘭瞅著兒子這副模樣,心揪得發緊,拖著他去了醫院。看到診斷書上的“精神分裂”時,這輩子扛過的窮、受過的苦,都沒這四個字來得更剜心。
之后,陳建軍的病情時好時壞。一天,他清醒了些,坐在床邊望著墻上一張風景照出神——那是朋友去XZ旅游時拍的布達拉宮,金頂在陽光下閃著光。他轉頭對王桂蘭說:“媽,我想騎自行車去XZ,去看看布達拉宮。”
王桂蘭愣了愣,看著兒子眼里久違的光,沒忍心拒絕。她東拼西湊給兒子買了輛二手自行車,又收拾了幾件換洗衣物,反復叮囑:“路上要是不舒服,就趕緊回來,媽在家等你。”
陳建軍出發時,天還浸在墨色里。他騎上自行車,背著簡單的行囊,從遼寧那座小城蹬著腳踏板,一路向西。
路上的艱辛遠超他的想象,有時候幾十里都見不到一戶人家,渴了就喝路邊的河水,餓了就啃干糧,晚上在破廟里或者路邊的山洞里過夜。
一天,他渴得喉嚨要裂開,望見遠處有戶人家,便過去敲門。開門的是位六十多歲的老人,瞅著他蓬頭垢面的模樣愣了愣,開口問:“你是……”
陳建軍嗓子像被砂紙磨過,啞聲說:“大爺,我路過這兒,想討口水喝。”
老人把他讓進屋里,倒了碗水遞過來。陳建軍一口氣喝完,剛要開口道謝,目光卻被墻上一張舊照片勾住——照片里的女人,眉眼竟和母親年輕時有幾分相似。他指著照片,聲音還有些發緊:“大爺,這是您的家人嗎?”
老人嘆了口氣:“是我妹妹。幾十年前跟家里拌了嘴,一賭氣走了,就再沒音信。她兒子叫陳建軍,不知道現在他們在哪里。”
陳建軍渾身一震,抬頭盯住老人,聲音都在發顫:“大爺,您是不是叫王桂民?我媽叫王桂蘭,我……我就是陳建軍啊!”
老人瞬間僵住,半晌才伸出手,抖著指尖抓住他的胳膊,聲音又驚又疑:“軍兒?你……你真是軍兒?”
原來,這老人正是陳建軍失散多年的舅舅。沒想到幾十年后,竟以這樣的方式和外甥重逢。
在舅舅家歇了幾天,陳建軍又繼續趕路。三個多月的風餐露宿,車輪碾過無數塵土與石子,他終于站在了LS的土地上。
當布達拉宮真正撞進眼簾時,陳建軍愣在廣場中央。紅墻在日光下泛著厚重的暖色,金頂被曬得發亮,像落滿了星辰。他望著那座在夢里盤旋了無數次的宮殿,鼻子猛地一酸,眼淚涌了出來,順著臉頰往下淌,砸在布滿塵土的衣襟上。
一路上的苦和那些藏在心底的委屈、不甘、掙扎……好像都跟著這眼淚,一滴一滴,流走了。
那時候的他,頭發長得遮住了眉眼,衣服上破洞連著破洞,腳上的鞋子也磨得露了底。朝拜的人見了,都以為他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紛紛往他手里塞錢、遞吃的。陳建軍起初還想解釋,后來索性不說話了,只是對著每一個施舍他的人深深鞠上一躬。
他在布達拉宮附近找了個角落住下來,每天都去廣場上坐著,看著來來往往的朝拜者,聽著轉經筒轉動的聲音。奇怪的是,在那里待了幾天,他的精神竟慢慢好了起來,不再像以前那樣煩躁、焦慮,夜里也能睡個安穩覺了。
半個月后,陳建軍決定回家。臨走前,他在布達拉宮前磕了三個頭,心里默念:“謝謝這里的一切,我會好好活著。”
回到遼寧后,陳建軍像變了一個人。他不再消沉,主動幫母親做家務,還找了份送快遞的工作。有一天,他在電視上看到關于臨命終關懷的報道——那些即將離開世界的老人,大多孤獨又恐懼,沒人陪他們說話,沒人給他們安慰。
他想起在布達拉宮時,那些陌生人給他的善意,那份純粹像顆種子落進心里,悄悄生了根、發了芽。一個念頭愈發清晰:他想做臨終關懷的工作,陪著那些行至生命盡頭的老人,走完最后一程。
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王桂蘭,母親擔心他會觸景生情,讓病情反復。可看著兒子堅定的眼神,還是點了點頭,輕輕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媽支持你,想做就去做吧,累了就回家。”
陳建軍開始四處打聽,找到了當地一家做臨終關懷的公益組織。剛開始,他什么都不懂,只能跟著老志愿者學習,幫老人擦身、喂飯、讀報紙。
有一次,他遇到一位患有癌癥的張大爺,老人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夜里總是睡不著,睜著眼睛看天花板,嘴里念叨著“我怕”。陳建軍坐在床邊,握著張大爺的手,可老人枯瘦的手指仍在微微發顫,嘴里反復呢喃著“我怕”,聲音輕得像風中的殘燭。
那天夜里,看著老人眼里化不開的惶恐,陳建軍心里忽然一軟。他脫了鞋,輕輕躺在老人身邊,像小時候母親哄他睡覺那樣,抬起手一下下拍著老人的后背,聲音放得又輕又柔:“大爺,別怕,我在這兒陪著你呢,有我在。”
張大爺愣了愣,轉頭看著身邊的陳建軍,眼眶慢慢紅了。那一夜,老人睡得很安穩,再也沒說過“我怕”。
從那以后,只要遇到害怕的老人,陳建軍都會主動和他們睡在一張床上,握著他們的手,聽他們講過去的故事,安慰他們“離開不是結束,是去見想念的人”。他還給自己的工作定了個口號,寫在志愿者馬甲的背面:“陪時光慢慢走,讓生命有尊嚴地謝幕”
他的行為起初遭到了一些人的不理解,有人說他“瘋了”,也有人說他“作秀”,可陳建軍不在乎。他只是日復一日地陪著那些老人,幫他們梳頭發,給他們唱老歌,在他們彌留之際,握著他們的手,讓他們走得安詳。
漸漸的,越來越多的人被他感動。有人看到他陪著老人曬太陽的樣子,主動過來問怎么加入志愿者;有人聽說他的故事后,捐錢捐物,支持他的工作。曾經空蕩蕩的公益組織,慢慢變得熱鬧起來,越來越多的人穿上了印著“臨終關懷”的馬甲,跟著陳建軍一起,為那些即將離開的老人送去溫暖。
小滿在群里敲下這些字時,手機屏幕已被滾落的眼淚浸得發潮。前幾天和“飛龍在天”視頻時的畫面涌入腦海:鏡頭里的他穿著志愿者馬甲,正俯身陪一位老奶奶說話,嘴角漾著溫和的笑,眼里的光坦坦蕩蕩,再沒有半分過去的迷茫。
“他是真的把日子,過成了向陽的模樣啊。”小滿在心里輕輕嘆。窗外的陽光斜斜照進來,落在泛著水光的手機屏幕上,像極了陳建軍在布達拉宮望見的那些光——穿過風雨,洗盡塵埃,依舊帶著能暖透人心的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