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桿被抓的消息像顆小石子丟進了清水鎮,沒濺起多大浪,可對小滿來說,壓在心里的那石頭,總算落了地。
他正坐在自家小吃鋪的灶臺邊擦碗,瓷碗剛從清水里撈出來,帶著點滑手的潮氣。隔壁茶館里傳來大聲的議論:“聽說了嗎?麻桿那混小子把人捅傷了!警察來,直接上手銬帶走的!”
小滿擦碗的力道松懈了大半,碗沿碰撞的脆響里,竟透出幾分藏不住的輕快,像屋檐的冰棱化成水,滴落在青石板上。
小滿頭回見麻桿是在三年前的冬天,那天雪下得密。
他收了小吃攤,裹緊棉襖往家挪,路過巷口那家棋牌室時,里頭的吵嚷聲纏住了他的腳步。推開門的瞬間,嗆人的煙味混著暖烘烘的熱氣撲面而來,牌桌四周早圍得里三層外三層。人群里最顯眼的就是麻桿——他杵在桌角,一件洗得發灰的黑夾克松垮的掛在身上,瘦得像根被風吹得打晃的晾衣桿,腦袋尖尖的,兩腮往里凹著,顴骨高得像要把臉皮戳破,唯獨那雙眼睛,轉得飛快,尤其盯著牌桌上散落的鈔票時,活像餓了三天的狼瞅見了塊肥肉。
“這爺們叫麻桿,邪門得很,這兩天手氣旺得擋不住,贏了不老少吶。”旁邊有人見小滿盯著看,湊過來低聲私語。
那會兒小滿剛攢了點閑錢,手也犯了癢,想著到棋牌室解解悶兒,哪曾想頭回跟麻桿同桌,就栽了個大跟頭。
麻桿洗牌時五指翻飛,撲克牌在桌上“嘩啦啦”打著旋兒,那動作快得讓人眼花繚亂。可真到出牌時,他又慢得像在數芝麻,每摸一張牌都要頓上幾秒,那雙滴溜轉的眼睛在每個人臉上掃來掃去,像是在心里頭扒拉著一本明賬。
沒幾局下來,小滿兜里的現金就見了底。最后一把,連他剛買沒倆月、還裹著新手機殼的智能手機,也被麻桿笑瞇瞇地“贏”了過去。麻桿把錢和手機往兜里一揣,抬手在小滿肩膀上拍了兩下,那力道輕飄飄的,語氣里的得意卻像浸了油的棉絮,怎么壓都壓不住:“兄弟,手氣這東西沒個準頭,改日再來,保準能撈回去。”
后來小滿才咂摸過味兒來——麻桿用的撲克牌,早被他偷偷做了記號,那些彎彎曲曲的小印子,就像埋在袖口里的鉤子,悄無聲息地就把別人的錢勾進了自己的腰包。
麻桿這騙術早就練得爐火純青,到了麻將桌上更不含糊,旁人被蒙在鼓里,還總夸他“手氣好”,在清水鎮坑了不少人。
就說棋牌室的老板王胖子,以前總自詡腦子轉得快、牌技鎮得住場,跟麻桿搭了幾回桌,不僅硬生生輸進去近萬塊,還被麻桿三句兩句哄得暈頭轉向,乖乖寫了張五千塊的欠條。
更慘的是煤礦老板李老三。礦上臨時搭的牌局里,他被麻桿連“贏”三回,最后實在掏不出錢,被逼著打了張五萬塊的欠條。李老三起初沒當回事,覺得麻桿一個混子,還敢闖到礦上來要錢?可沒過多久,麻桿就帶了兩個精壯漢子找上門,堵在辦公室門口,唾沫星子噴到李老三臉上:“要么現在掏錢,要么我就把這欠條拓印一百張,貼滿鎮上,讓全清水都瞅瞅你李老板的‘牌技’!”
李老三又氣又怕,看著那兩個漢子攥得咯咯響的拳頭,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咽,乖乖湊齊了錢。麻桿拿錢走時,他紅著眼撂下句狠話:“你給我等著,這事不算完!”
一天麻桿在鄰鎮的棋牌室又贏了錢,揣著鼓鼓囊囊的錢包剛出門口,冷不防地從暗處竄出幾個蒙面人,像拖死狗似的把他拽進了深巷。拳頭帶著風聲砸下來,棍子劈頭蓋臉掄過來,鉆心的疼讓麻桿瞬間慌了神,他抱著頭在地上滾來滾去,哭喊著“饒命”,可對方的手腳半點沒停。
等有人發現時,他早像攤爛泥似的趴在地上,渾身是血,動一下都能聽見骨頭摩擦的“咯吱”聲。送到醫院一查,四根肋骨斷得整整齊齊,左腿也折成了兩段。醫生對著片子直搖頭:這傷,最少得在床上躺滿一年,才能試著下地。
養傷那一年多,麻桿倒真收斂了些。他窩在租來的小屋里,窗簾拉得嚴嚴實實,整個人像塊見不得光的霉斑。
沒出仨月,清水鎮的棋牌室里,又晃悠起他那根細瘦的影子。
只是這次,他身后多了個叫麗麗的女人。那女人長得俏,穿得也扎眼——亮閃閃的連衣裙裹著身段,高跟鞋踩在地上“咯噔咯噔”響。麻桿摸牌時,她就坐在旁邊,殷勤地遞水、點煙。
沒人說得清麻桿和麗麗是怎么湊到一塊兒的,只知道麗麗來了之后,麻桿的手氣像是被神仙點化過,邪門得厲害。不管跟誰組局,他總能把錢贏進兜里,一散場就掏出來全塞給麗麗,自己身上連買包煙的零錢都不留。
“嘿,這麻桿,是被麗麗灌了迷魂湯吧?”牌桌上總有人議論。
可時間一長,有人品出了不對勁。只要麻桿和麗麗湊在一桌,麗麗的小動作就沒斷過——要么趁人不注意輕輕碰下麻桿的胳膊,要么故意咳一聲,那節奏、那時機,拿捏得準極了。麻桿一接到信號,出牌就像揣著標準答案,分毫不差,贏錢就順理成章了。
最先看出門道的是棋牌室老板王胖子。
那天牌局正酣,他故意打錯一張牌,眼睛卻瞟著對面的麻桿。果然,麗麗在桌子底下悄悄碰了碰麻桿的手背,麻桿原本都要出牌的手在牌堆上懸了懸……
打那以后,再有人約麻桿組局,他總找借口推脫,還偷偷拉著常來打牌的伙計嘀咕:“留心著點,麻桿跟那麗麗不對勁,咱可別上套。”
漸漸地,麻桿在麻將桌上成了孤家寡人——誰也不愿再跟他搭伙。癮頭上來時,旁人越是不愿打,他越像被勾了魂,軟磨硬泡沒個完,可手氣卻越來越差,輸了錢就想贏回來,越輸越急,沒過多久就欠了王胖子的棋牌室八千多塊。
麗麗勸過他:“要不就別玩了,欠的錢咱慢慢還。”可話鋒里偏帶著點挑唆:你以前多威風,手一抬牌就活了,怎么現在連這點錢都拿不回來?是不是怕了?
麻桿本就死要面子,經麗麗這么一激,那點自尊心瘋長。他紅著眼四處挪錢,先求親戚,再找朋友,能開口的都問遍了,最后實在沒轍,竟一頭扎進了高利貸的坑。
那利息像雪球,越滾越沉,越滾越大,不過幾個月,麻桿背上的債就堆到了好幾萬。他把自己鎖在屋里,盯著墻上密密麻麻的欠條,頭發大把大把地掉。可麗麗還在一旁天天攛掇:“再玩一把試試,說不定就翻身了,欠的錢一下子全清了!”
麻桿終究還是信了麗麗的話,揣著最后一點念想扎進了棋牌室。可這一次,運氣像是故意跟他作對,輸得更慘——不僅半分沒撈回來,反倒又欠了王胖子四千多。
他蹲在棋牌室門口的臺階上,煙一根接一根地燒,煙灰落了滿褲腿,癱在那兒直喘氣,腦子里只剩一個念頭:這下是真活不下去了。
正絕望時,以前的一個老伙計湊過來,肩膀挨著他,聲音壓得像蚊子哼哼:“麻桿,你別傻了——麗麗跟王胖子,他倆是一伙的!”
麻桿騰地站起來,眼珠子瞪得像要從眼眶里蹦出來:“你說啥?”
“我也是碰巧撞見一回,聽他們嘀咕的。”眼睛飛快地掃了下四周,壓低的聲音帶著點急迫:“王胖子記恨你從前贏慘了他,還逼他寫過欠條,這才勾著麗麗設了套!麗麗哄著你上牌桌,早跟王胖子串通好了——你先前贏的那些,最后全落進麗麗他倆的兜里了!”
這話像道雷劈在麻桿頭上,他想起自己為了麗麗,欠了一屁股債,想起麗麗每次勸他打麻將時的眼神,想起王胖子看他時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說不清是被耍的羞憤,還是藏著的醋意,一股火“噌”地從腳底竄到天靈蓋。他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此刻他腦子里只剩一個念頭:報復!
那天夜里,麻桿在麗麗回家的路上堵住了她:“你跟王胖子,是一伙的,對不對?”他紅著眼,聲音發沉。
麗麗被他這副模樣嚇得一哆嗦,起初還想裝糊涂,可架不住麻桿步步緊逼,眼里的紅血絲幾乎要崩出來。她索性梗起脖子嚷道:“是又怎樣?誰讓你從前那么損,贏遍了周遭人的錢?這都是你自找的,活該!”
這句話像根火柴,“噌”地引燃了麻桿胸腔里的炸藥,理智在那一刻碎成了粉末,他沖上去死死鉗住麗麗的胳膊,罵聲混著粗喘噴在她臉上,拳頭雨點般砸下去。
混亂中,他不知怎的摸出了口袋里那把削水果的小刀,腦子里只剩一片血紅的轟鳴,手腕猛地一揚,刀鋒就朝著麗麗的肩膀劃了過去。
鮮血瞬間涌了出來,順著胳膊滴在地上,麗麗的尖叫像被掐住的貓,凄厲地劃破了夜空,附近住戶接二連三地亮起燈,有人披著衣服沖出來,驚呼著“快報警”。
警察趕到時,麻桿還僵在原地。手里的刀沾著血,黏糊糊地攥在手里,他臉上說不清是哭是笑,嘴角歪扭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反復念叨著:“我贏了……我贏了……”
沒人告訴他,這場他以為的“勝利”,最終只會等著他踏進監獄的大門。
麻桿的結局,其實從他第一次摸出那副做了手腳的撲克,對著牌友咧開算計的笑時,就已經寫好了。
小滿在小吃鋪里聽完這前前后后,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的、澀的攪成一團。他不是沒恨過麻桿——恨他當初騙走自己的錢,連那部手機都沒放過。可聽到麻桿落到這步田地,喉嚨里又像卡了片干樹葉,說不出的唏噓。
他關掉灶臺上的火,走到門口,望著漸漸放晴的天,輕輕嘆了口氣——紅塵滾滾里,總有人揣著小聰明,卻不知自己每走一步歪路,腳下的坑就往深里挖一寸,只等一個趔趄,便會墜下去。
“善惡有報”四個字,寫在紙上輕得能被風吹走,說在嘴里淡得像層薄霧,可真要落在人身上,卻重如千鈞——它像屋檐下的雨,一滴一滴,慢慢浸透日子;又像田埂上的草,春去秋來……誰也躲不過那份沉甸甸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