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明特意邀請范小滿合伙,一起給正大畜牧公司送煤。他知道,小滿在煤炭行當不僅熟門熟路,而且對周邊的行情了如指掌——有他牽頭把控,這生意自然更有底氣。
凌晨四點的天,墨藍摻著灰。小滿裹緊了棉襖,拉低了帽子,可還是擋不住刺骨的風往領口里鉆。他剛把院門上的鐵插銷拔開,遠處就傳來“突突突”的柴油機聲,越來越近——是李大明開著那輛二手解放牌卡車來了。
“小滿,趕緊上車!今兒得早點去,文博說礦上今早要先給大主顧裝,咱們去晚了怕挑不上好煤!”李大明探出頭,嗓門跟這柴油機似的,又粗又亮,哈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散得飛快。他臉上帶著點沒睡醒的倦意,眼泡有點腫,但眼神里透著機靈勁兒,像只蹲在暗處等著覓食的貓。
小滿應了一聲,踩著卡車側幫的鐵踏板爬上去,坐在副駕駛座上。座椅上鋪著塊人造革的墊子,裂了好幾道縫,露出里面發黃的海綿。他剛坐穩,李大明就猛踩了一腳油門,卡車“哐當”晃了晃,一頭扎進了黑沉沉的巷子里。
“對了!”李大明一邊打方向盤,一邊從口袋里摸出根煙,叼在嘴上,又遞了一根給小滿,“昨兒我跟文博又提了一嘴,咱們這煤的價,能不能再往下壓點兒?你倆是老同學,他總不能不給你面子吧!?”
小滿接過煙,夾在指間沒點燃。提到文博,他腦子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中專時的畫面——那會兒文博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上課時總把《紅樓夢》藏在課本底下,頭埋得低低的,肩膀一聳一聳的,像只偷吃東西的小老鼠。
有一次,他被巡視的老教授抓個正著:“文博,你說說你!”老教授氣得手抖,眼鏡滑到了鼻尖上,“上課不聽講,看《紅樓夢》!你才多大,看得懂這個?我問你,你看了這么久,看出啥來了?”
全班同學都抿嘴忍著笑,文博站在講臺前,臉漲得通紅,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他憋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我……我看到捉奸捉雙了……”
這話一出口,全班“哄”地一下就笑炸了,連老教授都繃不住,嘴角往上翹了翹,最后嘆了口氣,把書往他懷里一塞:“回家好好看,上課要專心聽講,這樣學習和學經典才能兩不耽誤!”
后來這事成了學校里的笑談,有人見了文博就故意問:“哎,文博,《紅樓夢》里又捉著誰了?”文博也不惱,嘿嘿一笑就過去了。后來,文博看上了隔壁班的一個女生,叫林曉梅,長得白白凈凈的。他不會寫情書,也不敢托人帶話,就趁著放學的時候,在教學樓后面的楊樹下堵住了林曉梅。
當時小滿也在,躲在樹后面看。只見文博攥著衣角,臉比上次被老教授訓的時候還紅,結結巴巴地說:“林曉梅,我……我想跟你處對象。你要是不同意,就……就打我個耳光,要是同意,就對我笑一下。”
林曉梅愣了愣,看看文博,沒說話,也沒打他,更沒笑,轉身就走了,留下文博一個人站在那兒,像根電線桿似的。現在想想,那時候的文博,還帶著點少年的憨勁兒,誰能想到,他能開起煤礦呢!?
“小滿?想啥呢?”李大明的聲音把小滿拉回了現實,“我跟你說正事呢,那價的事兒,你跟文博提了沒?”
“提了。”小滿把煙揣回口袋里:“他說現在煤價漲得厲害,他那兒成本也高,最多再給咱們每噸降五塊,不能再多了。”
李大明“嘖”了一聲,沉重的方向盤在掌心轉動,卡車拐上了一條更窄的路,路邊的野草上結著白霜,在車燈的照射下亮晶晶的。“五塊也行,總比沒有強。對了,你還記得不,我爸以前跟正大畜牧的王總,那關系可不是一般的好啊。”
李大明的父親叫李建國,以前也是做煤炭生意的,他講信譽、仗義,不管是跟客戶談合作,還是和身邊的人相處,都透著一股實誠勁兒,口碑在圈子里好得沒話說。
只是李建國最后因為心臟病走得太突然,從那以后,李大明不得不扛起家里的擔子。
“王總也是念舊情,”李大明接著說,“知道我爸走了,家里不容易,才讓我給他們公司送煤,要是換別人,這活兒哪輪得到咱們啊!?”
小滿點了點頭。他知道,李大明以前還在正大畜牧公司開過大車,拉糧食。那時候李大明就不安分,用鉤子卸糧食的時候,故意把袋子弄破,糧食撒在車里不少。收工后,他就把車里的糧食掃起來,攢多了就拿去賣,賺點外快。
這事后來被王總知道了,沒多說啥,只是把他調去管理車輛了。可李大明還是沒改,竟然把公司的新車開到外面的修車鋪,把新輪胎換成舊的,倒差價。王總這下沒再忍,直接把他開除了。但看在他可憐,又想著跟李建國的交情,就給了他送煤的活兒,讓他能賺點錢糊口。
“吱呀”一聲,卡車停在了煤礦的門口。文博已經在那兒等著了,穿著一件黑色的羽絨服,身形已悄悄發了福,褪去了少年時清瘦挺拔的輪廓。他看見范小滿和李大明,笑著走了過來,手里拿著一串鑰匙。
“小滿,大明,來了!?”文博拍了拍小滿的肩膀,“我給你們留了最好的煤,在三號窯那邊,熱量足,沒雜質,保證正大那邊滿意。”
李大明趕緊上前,遞了根煙給文博,臉上堆著笑:“文博兄弟,真是太謝謝你了。以后咱們合作的日子還長著呢,少不了麻煩你。”
文博接過煙,點上,吸了一口:“都是老同學,客氣啥。你們趕緊裝,裝完了早點走,別耽誤了正事。”
礦工們拿著鐵鍬,開始往卡車里裝煤。黑色的煤塊源源不斷地涌進車廂,揚起的煤塵落在小滿和李大明的身上、臉上,不一會兒,兩人就變成了“黑人”,只有眼睛是亮的。
裝完煤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遠處的東方泛起了一絲魚肚白。李大明發動了卡車,朝著市里的方向駛去。一路上,兩人都沒怎么說話,只有柴油機的聲音在耳邊響著,小滿看著窗外掠過的樹木和田野。
到正大畜牧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太陽高高地掛在天上,曬得人暖洋洋的。
王總穿著一件灰色的西裝,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的,臉上帶著溫和的笑,“今天的煤怎么樣?”
李大明趕緊跳下車,搓了搓手上的煤塵:“王總,您放心,都是最好的煤,熱量足,保證好用。”
王總點了點頭。
日子這樣安穩地過了一陣。
可誰也沒想到,這生意沒做多久,就出了問題。
一天,小滿和李大明像往常一樣,天不亮就去煤礦拉煤,送到正大畜牧的時候,王總的臉色卻不太好。他把兩人叫到辦公室,手里拿著一塊煤,語氣嚴肅地說:“你們自己看看,這煤里摻了多少矸石?客戶反映說煤不好燒,熱量根本不夠,這要是傳出去,我們公司的名聲都要被搞壞了!”
小滿和李大明趕緊湊過去看,只見那些煤里,夾雜著不少黑灰的矸石,用手一掂就像個鐵疙瘩。兩人都愣住了,小滿趕緊說:“王總,不可能啊,我們每次拉的都是最好的煤,怎么會有矸石呢?”
“怎么不可能?”王總把矸石扔在桌子上,“咚”地一聲悶響,桌面都跟著顫了顫,“我已經讓人去查了,是礦上的工人,趁著夜里沒人,私自往煤里摻了矸石!”
這事之后,王總再也沒讓他們送過煤,小滿和李大明的煤炭生意,就這么終止了。
李大明慌了神,他在家里待了幾天,不知道該干啥。后來,聽人說炒股能賺錢,就動了心思。
開始的時候,李大明確實賺了點錢,不多,但也夠家里的開銷了。他高興得不行,可媳婦張蘭有點猶豫,說:“大明,這炒股靠譜嗎?別到時候賠了。”
“靠譜!怎么不靠譜!”李大明拍著胸脯保證,“我都打聽好了,肯定能賺錢!”
張蘭架不住李大明的勸說,就把家里的積蓄都拿了出來。前幾天,確實賺了一些,兩人都很高興,每天都盯著電腦屏幕,算著賺了多少錢。
沒過多久,股市就開始下跌,而且跌得很厲害。李大明買的那些股票,一天一個價,眼看著錢越來越少,他急得滿嘴起泡,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張蘭也慌了,勸李大明趕緊把股票賣了,可李大明總說:“再等等,再等等,肯定會漲回來的。”
股市并沒有像他說的那樣漲回來,反而跌得更厲害了。最后,他把家底都賠光了,連給孩子交學費的錢都沒了。
張蘭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收拾了行李,對李大明說:“大明,我走了,去外地打工,等賺了錢,就回來給孩子交學費。你也好好想想,以后該怎么辦。”
李大明坐在沙發上,低著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看著張蘭的背影消失在門口,他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
小滿知道這事的時候,也替李大明難過。“大明,事情已經這樣了,得想辦法往前走啊。”
李大明抬起頭,眼睛通紅,臉上滿是疲憊:“小滿,我對不起蘭蘭,對不起孩子,我把這個家給毀了……”
小滿拍了拍他的肩膀,沒說話。他知道,現在說再多的話,也安慰不了李大明。
天又黑了,他坐在門檻上,摸出兜里皺巴巴的煙盒,最后一根煙被擠壓得變了形。屋里的燈亮了,是孩子踩著小板凳打開的,暖黃的光從窗縫擠出來,在地上投出歪歪扭扭的格子。
他捏碎了沒點燃的煙,拍了拍身上的土,像卸下了些什么,又像更沉了些。
“浮塵里的沉”——這幾個字不知不覺鉆進了小滿的心里。人這輩子像被風推著走,做生意想往上飄,炒股又盼著往高飛,可栽進泥里時,才明白“沉”不是垮掉,是腳終于踩在了地上。
那些沉在地上的,是孩子等著他講故事的眼神,是媳婦那句“家里有我,你別急”,是他攥在手心、捂出了汗的飯菜錢。
李大明站起身,推開吱呀作響的門,浮塵還在飄,可他知道,只要自己站得穩,這屋里的光,就不會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