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保安因楊橙的命令短暫失神、手上的力量略有松懈的瞬間,楊成眼中爆發出驚人的意志光芒。
那不是狂怒,而是一種近乎獻祭般的決絕。他用盡殘存的氣力,猛地掙脫了束縛,像一匹瀕死也要奔向伴侶的孤狼,不顧一切地撞開擋路的人,目標明確地、搖搖晃晃地沖向指揮臺的方向。
每一步都蹣跚不穩,胸腔內翻涌的血氣讓他眼前陣陣發黑,那致命的傷痛幾乎要將他吞噬。
但他沒有停。
他看到她了,那個用冰冷外殼將自己層層包裹,內里卻早已被仇恨、責任和他帶來的傷害折磨得千瘡百孔的女人。
“楊橙…!”破碎嘶啞的喊聲穿透嘈雜,帶著血沫嗆咳的哽咽。
距離在縮短。
這短暫的混亂與震驚,給了楊成最后的機會。
他猛地喘息一下,憑借著一股非人的意志力,爆發性地最后沖刺幾步,在保安即將再次撲上來的前一秒,他終于沖到了指揮臺前,沖到了楊橙的面前。
距離近在咫尺。
她能清晰地看到他額上豆大的冷汗,看到他因劇痛而扭曲卻異常明亮的眼睛,看到他繃帶上迅速擴大的血漬,聞到他身上濃烈的消毒水味道和他自身那股熟悉的、此刻卻帶著血腥味的雪松氣息。
“咳…呃!”他再也無法壓制喉嚨里的腥甜,劇烈地咳嗽起來,一口溫熱的、鮮紅的血毫無保留地直接噴濺出來,星星點點,染紅了她蒼白冰冷的臉頰。
那雙總是盛著算計、決絕或疏離的漂亮眼睛,因為這突然的熱度和腥氣瞬間睜大,瞳孔猛烈收縮。
就在這時,楊成顫抖的、沾滿自己血跡的手,艱難地探進濕透且染血的西裝內袋。
他似乎想掏什么,但又怕弄臟,小心翼翼地維持著一個極度虛弱卻又無比珍重的姿勢。
終于,他掏出了一樣東西——不是戒指,不是文件。
是半片小小的、邊緣已變得鈍圓、顏色灰撲撲的野生栗子殼。
那片小小的、毫不起眼的碎殼上,甚至還沾染著一點深色的泥土印記。
他將這卑微的碎片,像捧著世間最珍貴的寶物,顫抖著遞到楊橙眼前。
楊橙的呼吸在這一刻停滯了。
時間的流速仿佛瞬間變得粘稠無比。她臉上溫熱粘稠的血腥味像是一把鑰匙,而那片栗子殼則是鎖孔。深藏在記憶最幽暗、最溫暖角落的碎片,被粗暴而精準地撬開了。
五年級那冰冷漆黑的隧道…
無止境的寒冷與絕望…那個如同救贖般的、清朗又帶著少年變聲期特有沙啞的男聲,一遍遍念著溫暖堅定的詩句…那聲音穿透黑暗,給她帶來了短暫卻刻骨銘心的光和希望……“讓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栗子的香味若有若無……她一直以為那是個過路的善良少年,一個轉瞬即逝的幻影……
此刻,面前男人劇烈喘息的臉,因為失血過多而灰敗的臉色,與那個遙遠記憶中的聲音,與高中報到時走廊相遇那張冷漠卻英俊得過分的臉,與強迫她結婚時那雙偏執瘋狂的眼,與他在紐約暴風雪中推開自己時決絕的眼神……所有的面孔,所有的瞬間,都在此刻瘋狂地交疊、破碎、再重組!
她猛地抓住他遞來栗子殼的那只手!
不再是抗拒,而是急切!她想看清那栗子殼的內部!
她要確證!
楊成順從地任由她冰冷的手指抓住自己滾燙的手腕。
栗子殼在她眼前,內壁果然如她夢中所見,刻滿了密密麻麻、刀刻般清晰卻略顯稚拙的細小文字。
正是那句泰戈爾的詩!甚至包括了夢中的那句警示——“毒丸”藏于誕辰糕!
冰!堅硬的、維持了她整個復仇戰爭、支撐著她不被風暴撕碎的冰層,在意識深處發出第一聲清晰的、破碎的脆響。
一種劇烈的、足以讓她渾身戰栗的酸澀感猛地從心臟炸開,直沖咽喉和眼眶。
這感覺太陌生了,陌生到她感到恐懼。十八年來筑起的高墻,在那一刻被轟開一道缺口。
“你……”
她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那個……隧道里的……”
后面的字詞堵在喉嚨,吐不出來,帶著難以置信的震顫。
楊成的眼睛倏然亮得驚人,仿佛用盡了生命最后一點燃料在燃燒。
他看著她眼底冰層裂開露出的脆弱和茫然,艱難地牽動嘴角,試圖扯出一個笑,一個她從未見過的、帶著某種釋然和欣慰的、近乎溫柔的笑。
但這個微笑剛剛成形,就被更猛烈的劇痛和失血帶來的眩暈打斷。他所有的意志都在這一刻耗盡了。
他的身體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的布偶,直挺挺地、沉重地向前倒去。
“楊成!”
楊橙幾乎是本能地尖叫出聲。
那聲音尖利、破碎,帶著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恐慌。
什么冷漠總裁,什么復仇女神,在此刻統統灰飛煙滅。
她猛地張開雙臂,不顧一切地用自己同樣帶傷(肋骨骨裂未愈)的身體,去承接住他那傾倒的沉重身軀。
轟!
巨大的沖擊力讓她悶哼一聲,肋骨處傳來尖銳的刺痛。
男人滾燙的、帶著濃重血腥氣的身體沉沉地壓在她身上,頭顱沉重地埋進她的頸窩,灼熱的呼吸燙著她的皮膚,身體在不自覺地劇烈痙攣。
溫熱的液體(血)迅速在他胸口和她緊貼的身體間蔓延開來,濕冷粘膩的感覺讓她渾身發涼。
“叫醫生!!救護車!!快去!!!”
她抱著他下滑的身體,聲嘶力竭地朝被驚呆的保安和高靜等人狂吼。
聲音因為恐懼和某種巨大的情緒沖擊而完全變了調。
她試圖撐住他,但他太沉了,兩人一起狼狽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緊緊抱著他,感受著生命在他身體里快速流失的溫度,一種滅頂般的絕望攥住了她的心臟。
“楊成…楊成你看著我!不準閉眼!楊成!!!”
她的手指慌亂地想要按住他胸前滲血的繃帶,但鮮血迅速浸透了她的掌心,滑膩溫熱,源源不斷。
她抱著他,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發抖。那張刻滿了秘密詩句的栗子殼,不知何時被她緊緊攥在了手心,堅硬的邊緣硌著她,成了此刻唯一清晰的、連接著現實與回憶的錨點。
刺耳的救護車警笛聲由遠及近。訓練有素的醫護人員和橙資本安保人員快速而專業地將楊成從楊橙懷中抬離,放上擔架,進行緊急止血處理。
楊橙機械地跟著起身,栗子殼被她死死攥在手里,指甲深陷掌心。
在混亂轉移的間隙,她顫抖著手抹了一把臉——手上除了鮮紅粘稠的血跡,還有溫熱咸澀的液體。
那是淚。
她居然哭了。
為了這個將她拖入混亂婚姻、強吻她觸發了她最深層創傷、卻又是那個在童年最黑暗處為她念詩、為她處理麻煩十幾年、用生命擋下致命撞擊的男人。
半山壹號別墅的主臥已經被緊急改造成為私人重癥監護病房。
頂級醫療團隊在謝嵐沉默而冰冷的“不惜一切代價”的指令下,圍繞著病床上那個毫無生氣的男人高效運轉著。
各種儀器的管線纏繞著他,發出有規律的、令人心悸的滴答聲。
空氣里濃烈的消毒水味道揮之不去。
楊橙沒有離開。
她把自己當成一尊沒有知覺的石雕,固執地守在病床邊的單人沙發上。
高靜已經替她處理了所有后續的收尾工作,確保監管調查按部就班推進,橙資本平穩過渡。
她現在只有一個工作:等楊成醒來,或者……
他身上的血衣已被換下,換上干凈的病號服,但那深刻的血腥味似乎已經沁入了她的皮膚記憶。
她抱著雙膝,蜷縮在寬大的沙發里,身上還裹著那件染著兩人血跡和楊成氣息的黑色大衣。
手指無意識地、一遍遍地摩挲著那塊栗子殼碎片,感受著上面刀刻文字的凹凸。冰冷的殼體和刻痕,仿佛是他沉默守護的具象證明。
夜深人靜,只有儀器冰冷的光和聲音。
疲憊如潮水般將她淹沒,但她不敢合眼。
一閉上眼,就是隧道里的黑暗與朗誦聲交替,是紐約街頭刺耳的剎車聲和猛烈的撞擊畫面,是指揮中心他噴在她臉上的那口溫熱猩紅的血……
也不知過了多久,儀器上平穩的滴答聲出現了極其微弱的變化。楊成的眼睫,在無意識地顫抖了幾下后,極其緩慢地掀開了一道縫隙。
初醒的朦朧視線花了很久才聚焦。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天花板吊燈,是他半山主臥的改裝模樣。
濃重的藥水味充斥鼻腔。身體的劇痛像是沉睡了很久的怪獸,在他意識回歸的瞬間就咆哮著蘇醒,讓他控制不住地發出一聲悶哼。
“呃…”
這細微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卻如同驚雷。
楊橙幾乎是彈跳了起來,幾步就撲到了床邊,膝蓋重重磕在冰冷的金屬床沿上也渾然不覺。
她雙手撐在床邊,身體俯低,急切地對上他那雙剛剛睜開的、布滿了初醒后茫然和痛楚的眼睛。
“楊成?楊成!你醒了?”她的聲音很輕,帶著小心翼翼的緊張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楊成的視線終于聚焦在她臉上。那張總是畫著精致妝容的臉,此刻脂粉未施,憔悴蒼白得像一張薄紙,眼下是濃重的青黑色,鬢角甚至有微亂的長發垂落。
唯有那雙眼睛,曾經充滿冰冷、算計、疏離的眼睛,此刻卻盛滿了毫不掩飾的焦急和……脆弱?
還有一絲她努力想藏起來的慌亂。
他的腦子還很混沌,身體的劇痛占據了大半,但看到她平安地守在身邊,眼底深處那濃烈的焦慮如同一劑暖流,緩緩注入他冰冷刺痛的四肢百骸。
他試圖動一下,立刻引來胸口劇烈的抽痛,讓他再次蹙眉悶哼。
“別動!”楊橙幾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按住他,但手在半空中又頓住了,似乎怕觸碰到他的傷口,最后只輕輕按在了床沿上。
“你需要躺著,傷口很深…醫生說了,不能再出血了…”
她語速很快,帶著一種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嘮叨和后怕。
楊成的目光沒有離開她的臉。他把微弱的力氣集中在喉嚨,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礫摩擦,每一個字都極其費力:“你…受傷了…?咳…在車里…被撞……”
他醒來第一件事,不是問莊家、謝嵐、公司,而是問她是否在車禍中傷得更重了!
巨大的酸澀感再次毫無征兆地沖上楊橙的鼻尖。
她猛地偏過頭,深呼吸了一下,強壓下眼底的熱意,才轉回頭,聲音努力維持平穩,卻還是有些發顫:“我沒事,就…一點點骨裂,早就不疼了。”
為了佐證,她試圖挺直一下腰背,肋骨處卻傳來一陣隱痛,讓她不著痕跡地僵了一下,隨即立刻掩飾住。
楊成捕捉到了她瞬間的僵硬和強忍的表情。他的眼神沉了沉,帶著明顯的不信和擔憂。他想說什么,卻引動胸口傷處,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牽動了全身,冷汗瞬間再次冒出。
“別說話!別用力!”
楊橙立刻緊張起來,身體下意識前傾,這次她的手真的落到了他的手臂上——隔著被子,隔著病號服的薄薄衣料。
她輕輕地拍撫,像在安撫一頭受了驚嚇的困獸。
“聽醫生的!你需要休息!”
她的手很涼,但接觸的地方卻仿佛燃起一小片火苗。楊成停止了咳嗽,急促地喘息著,眼睛依舊緊鎖著她。
她的急切和那份刻意壓制的溫柔,在此刻是如此的珍貴。
他努力凝聚著渙散的思緒,目光艱難地移動,落在她緊握的手上。
她似乎下意識地攥著什么東西。
“那個……”他幾乎是用氣聲在說話,手指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指向她的手,“……殼子……”
楊橙微微一怔,隨即攤開了一直緊握的右手。
那片小小的、染了一點暗紅(不知道是血還是泥土)的栗子殼安靜地躺在她白皙的掌心,內里刻的文字還清晰可見。
“嗯…”她低下頭,看著那片栗子殼,聲音很低,“……我看到了。
謝謝你……把它一直留著。”謝謝你,一直記得那個隧道里的小姑娘。
也謝謝你……把它帶給我。
她的聲音里包含的東西太復雜了。
有遲來的感謝,有對過往未知守護的悸動,有對他“愚蠢”的、差點付出生命行為的后怕和心疼,甚至……還有一絲因為這份沉重的“被注視”而生的不知所措。
楊成看著她低垂的眉眼和掌心那片小小的信物,努力地想牽起嘴角。這大概是他人生中最虛弱的時刻,胸口的傷幾乎要將他撕裂,但他心里卻前所未有的熨帖,甚至感到一種奇異的滿足。
他找到了她,守住了她,把那個承載了所有起始秘密的殼片,終于遞到了她的手里。
“……五年級……下午……四點十三分……南城隧道B出口……”
他用盡力氣,斷斷續續地報出那個準確到分秒的時間和地點,聲音輕得像風,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確鑿。
“……外面……新開了……一家糖炒栗子……香……想帶給你……但……只找到……野生的……”所以殼上才有土跡。
楊橙猛地抬起頭,眼圈瞬間紅了。
眼淚終于不爭氣地沖破了冰層,滾落下來,砸在她自己的手背上,也濺在那片栗子殼上。
她狼狽地別開臉,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
不是夢!是真的!
那個聲音的主人,真的是他!
早在他認出她之前,在他帶著目的的“偶遇”之前,在他們陷入混亂的強制婚姻之前,這個看起來最不可能做這種事的人,竟然在那個下午,為了給她帶一份帶著暖意香氣的零食,在陰冷的隧道口徘徊!
“你…真是個…瘋子…”
她哽咽著,語不成調地控訴,帶著顫抖的泣音,“那時候…你認識我嗎?你知道我是誰嗎?”
“……不知道……”楊成的眼神有些放空,仿佛在回憶那個陰冷的下午,“……只聽見……很小聲的……哭……很壓抑……不敢哭出來……”
他描述的,是她那段最黑暗童年里壓抑到極致的恐懼和無助。
“……那些詩……是我媽……逼我背的……煩……可那天……好像……有點用了……”
他坦誠得像一個初生的嬰孩,將最笨拙卻最赤誠的一面攤開在她眼前。
他不是天生的守護神,他也有煩悶、會抱怨,卻在某個瞬間被觸動了心底某個柔軟的角落。
楊橙再也說不出話了。
淚水洶涌地流下來,她不再試圖擦拭,任由它們滑落,沖刷著臉上的污跡,和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累積的苦難和偽裝。
她伸出手,不是按著床沿,而是極其輕緩地、帶著試探地,小心翼翼地覆在了他沒有受傷的那只手上。
指尖涼意微顫,像一只初次降落、尚在顫抖的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