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楊珠珠是社會主義教育下的唯物主義者。雖然受到了驚嚇,但最終還是在自己母親陳國淑和父親楊春華的陪伴下,由司機小趙開著車,被安全送到了衛生所。
孟大夫一早便推著所里唯一的一張移動床,在門口等著,為的就是能第一時間,將楊珠珠接到手術室。
面對如此高規格的待遇,就像楊珠珠身上的碎花布拉吉,腳上的方口黑色小羊皮鞋一樣,是廠里的獨一份。
誰知道孟大夫這邊剛準備為楊珠珠接生,那邊新來的小護士便慌手忙腳的來找孟大夫,說還有一個產婦,也要生了。孟大夫只嘆這女人生的不是時候,自己除了能幫她在隔壁輸液室安排一張病床,著實是顧不上她的。凡春菊雖然是孟繁麗的助手,卻十分看不上她見人下菜碟的做事風格,只得自己先去看一眼。誰想這不看不要緊,一看,竟然是熟人。
這個要生產的女人,正是孟繁麗的兒媳婦,車玉明。
此時的車玉明正一手扶著輸液的鐵架子,一手撐著腰,岔著腿,在緊靠床邊的位置站著。
車玉明雖然是個即將生產的孕婦,但腰身從背后看,依舊苗條。一身深藍色棉布裙子,裙邊被洗得發白,凡春菊一瞧便知道是孟繁麗剩的。車玉明黑長的頭發披散在肩上,側面幾縷則被汗水粘在了臉上。即便那張慘白的臉因為疼痛而扭曲,但仍舊能瞧出原先眉目清秀的模樣。
凡春菊將輸液室的門窗都關上,又拉好了簾子,掛上暫停使用的木板子,以防別人不知情再闖進來。凡春菊手腳麻利,很快就準備好了生產用的工具。她看車玉明的樣子,離生應該還有一會,便讓她先去床上躺著。車玉明卻覺得這樣站著會更舒服一些。凡春菊便嚇唬她,這樣站著,孩子會一不留神掉出來摔在地上,那時候可就慘了。車玉明一聽,趕忙上了床。
看車玉明矯健的身手,凡春菊打趣起來,“你婆婆沒給你飯吃啊?都懷孕了還這么瘦。”
車玉明趁著陣痛的間隙,擠出了個笑臉?!昂⒆有。蒙α?,我媽呢?”
“給楊廠長家閨女接生呢。要不要我叫她過來?”
“別了吧,為了給楊珠珠接生,我媽在家沒少做準備。咱們不能耽誤人家進步不是?您給我看著點就行了?!?/p>
“要我說啊,真是。這奶奶恨不得給全廠區的孩子都接生了,就是自己的孫子沒管成。不行,我還是得告訴她一聲,萬一她想自己接呢?這隔輩最親了。”
凡春菊不死心,還是跑過去告訴了孟繁麗。凡春菊終究還是沒有車玉明了解自己的婆婆,別說是她兒媳婦生孩子,就算是孟繁麗自己生孩子,面對廠長女兒生產,她都得先憋回去,然后親自操刀。
孟繁麗其實只有向如愿這一個兒子。但她之所以對車玉明這個兒媳婦態度冷漠,主要還是因為兩人當初的婚事,孟繁麗根本就不同意。孟繁麗雖然是個寡婦,但一生要強。不僅在廠區里年年先進,更將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兒子身上。她希望通過婚姻這條路,能讓兒子在廠區里當個干部,住進她夢寐以求的干部家屬樓。即便是她自己住不進去,但偶爾能去親家做做客、串串門,臉上也是有光的。
但向如愿卻執意要娶廠里燒鍋爐家的閨女,這讓母子倆沒少吵架。但最終胳膊擰不過大腿,孟繁麗無奈,只得接受了這門親事。所以她打心眼里看不上車玉明,更看不上她那一家子。即便眼下車玉明跟向如愿在一個車間里工作,倆人賺的工資一樣多,她仍舊覺得,車玉明配不上自己兒子。
凡春菊見請不動孟繁麗,便自己給車玉明接生。為了分散車玉明的注意力,凡春菊和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這才得知,車玉明竟然是自己騎著自行車從家里過來的。來的路上她還不忘告訴家屬院的看門大爺,讓他給向如愿工作的車間打個電話,送個信兒。
雖然在那個年代女人生孩子并不算什么大事兒,但車玉明的毅力還是讓凡春菊不由暗自佩服。
因為孩子小,車玉明的生產很順利。凡春菊將孩子抱在懷里,讓車玉明看。她跟著孟繁麗接生過很多孩子,卻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看的。皮膚一點沒皺巴,身上又白,臉又小,頭發黑而濃密,完全繼承了車玉明和向如愿的優點。特別是那是一雙未經世事的眼睛,睜開的一瞬,干凈純潔,像是能凈化人的心靈,凡春菊的心都跟著顫了一下。
車玉明看著孩子并沒有初為人母的喜悅,因為再怎么好看,也終究是個女孩。車玉明本想著自己要是能生個兒子,還可以改變孟繁麗對自己的看法,緩和婆媳關系。但眼下來看,是沒希望了。而且廠里正在推行獨生子女政策,以孟繁麗的性格,就算是她想再生,孟繁麗也不可能同意了。
凡春菊勸她不要這么悲觀,現在講究男女平等,生男生女都一樣的。
因為體重秤和測量尺都在手術室,凡春菊便將孩子抱了過去,順便讓孟繁麗這個心高氣傲的奶奶,看看自己的漂亮孫女。
可楊珠珠這邊卻出了大事,孟繁麗看著手中的嬰兒,竟一時嚇得說不出話來。新來的小護士王喜梅,更是驚恐得躲到了八丈遠。
楊珠珠也感覺到孟繁麗的異常,勉強坐起身,詢問起來。
“怎么了孟姨?究竟出了什么事兒?你讓我看一眼孩子!”
孟繁麗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處理,竟不由自主的朝著門外喊了一句:陳主席。因為整件事里,她最想要交待和討好的,就是楊珠珠的媽媽,陳國淑主席。
楊珠珠聽孟繁麗這么叫,更是心急如焚。索性撐著精疲力竭的身子,徹底坐了起來。她倒是要看看,她的孩子究竟怎么了。只是等她看到嬰兒的臉時,不由嚇得失聲尖叫。
那本該是一張正常的女嬰臉,但在左側眼睛的位置,竟然又長出了一張青黑色的小鬼臉。孟繁麗仔細辨認過,那雖然只是一塊青黑色胎記,但那胎記下的肉卻是凹凸不平的。而凹凸的起伏,正勾勒出一張臉的形狀。那張鬼臉在手術室的無影燈下,泛著油亮詭異的光,上面幾根粗壯的毛發更是讓人一瞧便胃中翻涌。隨著女嬰的哭喊,那張黑色的鬼臉也跟著扭動起來,陰森詭異,恐怖異常。
高傲的楊珠珠,幾近崩潰。從她出生那刻起,什么都是最好的。楊春華和陳國淑為了她,甚至沒有再要第二個孩子。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楊珠珠,就是京西永豐炸藥廠的公主。就連她的丈夫,都是從蘇聯留學回來的北京城里人。這么優秀的基因,這么富足的物質條件,她怎么可能生出這樣的孩子?
楊珠珠尖叫著摔下了手術床,她想要逃離這里,甩掉這個可怕丑陋的怪物。而此時,她正撞在凡春菊身上??粗泊壕諔阎械膵雰海粗莻€粉團一樣白皙、漂亮的女嬰,楊珠珠第一個反應竟然是,這才應該是她生的孩子。
虛弱的楊珠珠竟然想要一把搶過孩子。凡春菊雖然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但保護嬰兒的本能,讓她條件反射一樣的躲開了。她看著嬌生慣養的楊珠珠,怎么能剛生完孩子就下了床?還這樣光著腳站在地上?
而此時在手術室外聽見呼喊的陳國淑也緊隨其后的走了進來。見自己女兒竟然如此狼狽不堪的站在地上,不由一把將她扶住。
“怎么了這是?怎么剛生完孩子就下床了?”陳國淑又轉頭看向孟繁麗質問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楊珠珠指著凡春菊懷里的嬰兒,對自己母親哭訴起來?!澳莻€才是我的孩子,她們要抱走我的孩子!”
凡春菊雖然被說得一愣,但嘴卻比腦子更快的反駁了出來?!斑@不是你的孩子!這是車玉明剛生的孩子,是孟大夫的孫女!”
此時的楊珠珠披頭散發,面目慘白,那雙眸子幾乎沁出了鮮血。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要這個孩子!無論如何她都要定了這個孩子!
“不是的,這就是我的孩子!媽,你相信我?。∵@就是我剛生下來的孩子!她們想害我的孩子,她們想把我的孩子給換成丑八怪。媽!你要相信我!你要為我做主!為你的外孫女做主??!”
陳國淑剛要開口,讓凡春菊將孩子抱過來,卻又隱約瞧見剛才凡春菊確實是抱著個什么東西,在自己前面進了手術室。陳國淑不由朝著孟繁麗再次質問起來?!懊洗蠓蚰阏f,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楊珠珠一把抓住孟繁麗的手臂,死死盯著她的雙眸。像是在用眼神威脅她,更像是在許諾她。只要她肯將這個女嬰交給自己,無論什么條件她都能答應。孟繁麗想要的職稱、她想要的衛生所所長的職位、她想要的廠區樓房,楊珠珠日后都會幫她辦到。而孟繁麗比楊珠珠更清楚,她如果幫了楊珠珠將意味著什么。
“孟姨你告訴我媽,凡護士懷里的孩子是不是就是我的女兒?你說啊!那是不是就是我的孩子?你剛給我接生下來的孩子?”
站在一旁的凡春菊看得清楚,孟繁麗分明是動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