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春菊沖著孟繁麗呵斥起來:“孟繁麗你瘋了?這可是你的親孫女!”
陳國淑愈發詫異,“這是她的親孫女?那我們珠珠的孩子呢?”
此時的孟繁麗才緩緩揭開手術臺上的無菌布,露出下面不再哭鬧的女嬰。
楊珠珠卻搶先一步擋在陳國淑面前,極力否認起來。那不是她的女兒,那是個怪物、是個恥辱、是個不應該存在的東西。如果讓廠區的人知道自己生了這樣一個丑八怪,那他們楊家,一定會成為笑柄,成為整個廠區茶余飯后的談資。那她父親的威嚴,母親的威信,豈不是蕩然無存?她以后要怎么在炸藥廠生活?她要怎么出門?
陳國淑雖然沒聽到孟繁麗的回答,但那嬰兒躺的位置,身上殘留的血跡,分明就是女兒剛剛生下來的,絕對不可能是從外面抱進來的。
陳國淑一把推開擋在面前的楊珠珠,徑直向那嬰兒走去。她雖然做了十足的心理準備,但是看見女嬰面目的那一刻,還是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和楊珠珠一樣,根本無法接受眼前的這個怪物,她不敢再看女嬰第二眼。像是明知道答案,卻還在自欺欺人一樣。轉頭盯著眼前的孟繁麗,一字一句的逼問道:“究竟哪個才是我的孫女?”
孟繁麗被陳國淑嚴肅的氣場,逼迫得百爪撓心。她要怎么說?她該怎么說?這個回答將關系到自己的后半生,自己兒子的后半生。自己整個家庭,都將因為這個回答,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
她真切的瞧出來,陳國淑已經知道了答案。她只是無法接受,她只是和楊珠珠一樣,想要一個健全的孩子,想要自己的那個孩子。
對啊,孩子,孩子還能再生!
陳國淑一家欠了自己這么大的一個人情,肯定會給自己兒子再批一個生育指標。就算不批,她也可以直接弄死這個怪物,再生一個孩子。即便是兒子怪罪起來,那她也是把自己孫女送去了廠長家。孩子的整個人生,都將提升一個階級。而自己,則會成為陳主席一家的恩人,整個炸藥廠僅次于楊廠長一家的存在。
孟繁麗因為心臟的瘋狂跳動而面目煞白,她最終還是狠下心,徑直抬起了那千斤重的手臂,指向了凡春菊懷中的嬰兒。
她雖然想的堅定決絕,但說出口的聲音卻是顫抖模糊的。“那個才是珠珠的孩子,陳主席的孫女。”
凡春菊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她實在想象不到,如此顛倒黑白的事情,竟然會在自己眼前發生。她死死抱住懷里的女嬰,沖著孟繁麗呵斥起來。
“孟繁麗你瘋了!你為了攀高枝連自己的親骨肉都不要了?陳主席,這個分明就是我從外面抱進來的孩子啊!她身上的血漬我都是擦干凈了的,這怎么可能是珠珠剛生的呢?分明是孟繁麗胡說八道,您自己瞧瞧啊!”
陳國淑被說得愈發疑惑,不由上前瞧了一眼凡春菊懷里的孩子。與剛剛那女嬰一對比,眼前這嬰兒簡直就像是畫報上的天使。安詳的合攏雙目,長長的睫毛還微微卷曲著,讓人喜愛的恨不得將她抱在懷里。但陳國淑也清楚的瞧出來,這臉型分明和她母親車玉明是一個模子刻的。
誰知道還沒等陳國淑做出決定,此時的楊珠珠卻已經急了眼。她恨極了眼前這個怪物,無論哪個是自己的女兒,但眼前的這個怪物,都絕對不能是自己女兒。
楊珠珠拿起病床上的枕頭,徑直便按在了女嬰的臉上。陳國淑被女兒的舉動嚇了一跳,顧不得她剛剛生產完的身體,一把便將她推倒在地。
女嬰被驚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掙扎的小手正將無菌布擋在了自己那只恐怖的眼睛上。
終究還是血濃于水,陳國淑一把抱起這個恐怖的嬰兒。遮住左眼的女嬰此時看起來,跟普通的嬰兒竟是毫無差別。
那終究是她的外孫女,她的輪廓不由讓陳國淑想起了自己女兒剛生下時的模樣。這個小小的身體在自己懷里掙扎,陳國淑不明白為什么,竟然激動得從眼角滑下了一滴淚水。她一把拉起倒在地上的女兒。
“你瘋了?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嗎?虎毒還不食子呢?你怎么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爸媽從小是怎么教育你的?就因為孩子臉上有胎記,你就不要她了嗎?有胎記怎么了?你父親認識那么多蘇聯老專家,你丈夫又認識市里各大醫院的名醫,等孩子長大了去植皮、做手術、打激光,科學這么發達,有的是辦法!一塊小小的胎記罷了。只要是我陳國淑的孫女,就都是好樣兒的!只要生在我們家,就沒什么難題是解決不了的!”
聽到母親這么說,楊珠珠像是一下卸掉了心中的自責,也哀嚎著哭了起來。此時她才看清自己內心真正無法面對的,是沒能生出一個健全的嬰兒,對父母的歉疚,對丈夫的虧欠,以及對全家人的負罪感。
陳國淑看著站在手術室門后的王喜梅,說道:“王護士,麻煩你給找個紗布,我把外孫女眼上這傷給包一包。珠珠,你也收拾收拾,一會我讓警衛員進來,把你抬回家。咱們和孩子一起回家,好好坐月子。”
陳國淑說完這話,不由轉頭看了一眼孟繁麗。她并沒對孟繁麗說什么,但這淡淡的一眼就已經足夠讓孟繁麗羞愧得無地自容。
此時的孟繁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她怎么也沒有想到,陳國淑竟然欣然接受了眼前這個恐怖的丑八怪。而自己則像是另外一個心靈丑陋的怪物,一個為了攀附權貴,不擇手段,連親生骨肉都能舍棄的十惡不赦的卑鄙小人。
然而這還不是孟繁麗最害怕的,她害怕的是,如果這件事情傳揚出去,她該怎么辦?她要怎么在廠區里繼續工作、生活?
孟繁麗傻了,她站在原地,像是被熱油烹了一般,顏面盡失,手足無措。
手術室里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打破了這死一般的短暫寂靜。
剛拿到紗布的王喜梅急忙接起電話。電話那頭的聲音很大,是衛生所急診室打來的,要找孟繁麗大夫。
沒等孟繁麗走到電話機前,那頭便將消息說了出來。
孟繁麗的兒子向如愿,因為著急往衛生所趕,所以沒注意送炸藥的大貨車,人直接被碾死了,眼下正在衛生所的急診室里。
孟繁麗聽到這個消息,雙腿直接軟了下去,人也跟著倒在了地上。只是還沒等王喜梅去攙她,孟繁麗似乎自己又攢足了一股力氣,哀嚎嘶吼著爬了起來,奮力向急診室奔去。
“如愿!我的兒子如愿啊!”
孟繁麗的哀嚎聲響徹了整個樓道,連躺在輸液室昏昏欲睡的車玉明都被嚇得睜開了眼。她原以為是自己在做夢,但仔細一聽,著實是婆婆的哀嚎聲,而且她口中還喊著自己丈夫的名字。
車玉明扶著床邊,艱難的下了床。剛剛生產完的她往地上一站,竟然有一種五臟六腑都要掉到地上的感覺。她拄著輸液用的鐵架子,好容易挪到了門邊,卻虛弱得只能勉強將身子靠在門框上,探著身子往樓道里瞧。此時,正遇上抱著孩子的凡春菊。
車玉明問凡春菊究竟出了什么事,凡春菊見她這副模樣,有心不告訴她。但轉念一想,這可能是他們夫妻見的最后一面,便將向如愿的死訊說了出來。
幸而凡春菊始終扶著車玉明,這才讓她豆芽一般的身子,沒有摔倒。
車玉明怎么也不會想到,早上才分開的兩個人,到下午竟然就陰陽兩隔了?他們的女兒才剛剛出生,向如愿竟是連一面都沒有見過。她不相信自己的命能這么苦,她更不相信小牛犢子一樣的向如愿,說沒就沒了。她著急的往急診室趕,但這兩條腿卻怎么也邁不開。凡春菊只得將孩子先放在輸液室的床上,扶著車玉明往過走。
孟繁麗攢足了好大的勇氣才將兒子身上的白布掀開。向如愿原本骨骼分明的面目,此時已血肉模糊,僅剩下小半張臉能瞧出原先的模樣。
孟繁麗的心似乎也跟著這張臉一樣,瞬間被碾碎了一般。她只覺得眼前一黑,隨后便是錐心刺骨的痛,那痛嗆得喉嚨火辣,直至無法呼吸。她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唇,努力通過這種方式讓自己恢復清醒,讓自己確認這到底是不是在做夢。然而恢復神志的孟繁麗卻怎么也接受不了眼前這個事實,兒子就是她的命,甚至比她自己的命還要重要千倍、百倍。奪眶而出的淚水與撕心裂肺的哀嚎,瞬間充斥了整間急救室。
向如愿的車間主任霍建成急忙將白布蓋上,以免讓孟繁麗傷心過度。
孟繁麗知道自己兒子向來是辦事穩重的,怎么就會平白無故的被送藥的大卡車給碾死了呢?霍建成一面勸慰孟繁麗節哀,一面將向如愿被撞的經過敘述了一遍。
今天是炸藥發運的日子,向如愿則像往常一樣,跟著班組的人去庫房裝車。只是車剛裝到一半,庫房便接到電話,說是他愛人車玉明要生產,正一個人往衛生所趕。向如愿一聽便急了,騎上自行車就往外跑。為了超近路,他也顧不上操作規范,越過護欄就沖進了貨車道。本想著這會沒車,也就過去了。誰想,正趕上一段盲區。卡車雖然開得不快,但司機完全沒料到貨車道上還能有人。所以不僅將突然沖出來的向如愿撞倒,還徹底從他身上碾壓了過去。
貨車司機已經被保衛科帶走調查。霍建成和車間工友便先將向如愿送到衛生所來。
此時的孟繁麗像是找到了害死自己兒子的真兇。瞧見捂著肚子,蹣跚走進來的車玉明,沖上去就是一個耳光。打得本就虛弱的車玉明周身一個趔趄,慘白消瘦的臉上,赫然出現一個通紅的巴掌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