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間陳國淑問到車玉明給孩子上戶口、打疫苗的事情。她語重心長的說車玉明還沒出月子,工會會派同志出面幫車玉明解決這些手續上的事情。
車玉明就坐在陳國淑身邊,這是她第一次離這位工會主席這么近。車玉明始終認為,陳國淑應該是和自己婆婆孟繁麗一樣驕傲、霸道、說一不二的。但事實上,陳國淑卻是和藹可親的,平易近人的。在她自己如此窘迫的時候,隨便一個人投來的哪怕一絲微弱的關心,對她而言都是熱火一般的溫暖。車玉明竟然有些激動起來。
陳國淑也瞧出她眼眶里泛起的紅暈,一面握住她的手,一面撫摸著她的后背,安慰起來。
“以后有什么困難,只管和你陳姨講。眼下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兒,無論是廠里,還是工會,都會給予你最大的幫助。”
陳國淑隨后沖著眾人說道:“工會、工會、就是全體工人的家,代表全體職工的根本利益,是全體工友們的有力后盾。孩子,只要有困難,你隨時都能來找我。無論黑天還是白天,我陳國淑家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
陳國淑是懂得調動員工情緒的,聽她這么一說,在場人都激動得鼓起了掌。
陳國淑之所以在眾人面前如此為車玉明撐腰,不僅是出于她的工作職責,更是對于那日楊珠珠想搶車玉明孩子的虧欠。陳國淑希望那天的事情,眾人能爛在肚子里,無論是凡春菊,還是王喜梅,都不要對外透露一個字。
陳國淑詢問孩子的名字,車玉明只說大家都叫她“花籽兒”,還沒來得及取名字。如果叫向花是不是有點艷俗了?不如就叫向籽吧。
陳國淑的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向籽,不就是向死?但她面上的神情卻始終滿含笑意。
“好,那就按照媽媽取的名字,給孩子上戶口了。”
因為已經開餐,所以現場很吵。同桌僅有幾個離得近的人聽到了兩人對話。只是即便聽到了,有的是沒想到這一層含義。有的則是見陳主席說好,也就不再吱聲了。
嫉妒使人面目全非,這對高高在上的陳國淑而言,再適用不過。她沒有提醒車玉明,更沒有理由提醒車玉明。就像凡春菊將花籽兒抱過來,找車玉明喂奶一樣。陳國淑只是嘴上一個勁兒的夸孩子可愛,目光卻懶得正眼瞧她一下。
沒過多久,兩個孩子便都滿月了。
車玉明只是簡單的用一個布包,便將隨身的衣物都裝了起來。一手抱著女兒,一手拎著行李,獨自一人回了家。
今天的衛生所是沒有護士的,即便是疼愛花籽兒的凡春菊,也是匆忙和她道了別,便著急去參加楊廠長外孫女的滿月禮。
廠長外孫女的滿月禮,幾乎成了整個廠區的節日。無論是平日里和廠長關系走得親疏遠近,都想過來表示一份心意。廠里的三個食堂更是自愿組織,全員準備,將庫房里的桌椅板凳都拉了出來,就為了確保到場人員都能有位置用餐。
陳國淑早在一周前就開始籌備,不僅組織工會在食堂外的空地搭建了舞臺,還組織文工團表演節目。整個廠區張燈結彩,趕上了廠慶的規格。
只是天算不如人算,就像楊珠珠生產那天一樣,終究還是出了岔子。
文工團的節目剛表演完,便有三個披麻戴孝的人闖了進來。領頭的是一個中年男人,他皮膚黝黑,鼻子寬、臉短、嘴唇突出,典型的南方人長相。他拉著一個八九歲的男孩,那男孩只低著頭,即便露出不情愿的表情,但還是跟著男人一起往前走。后面則是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說是老太太,但從面相來看,也就五十出頭。只是她每走一步,都故意彎著腰,顯出身軀佝僂、蹣跚的模樣。
這三個人都很面生,廠區里的人沒有一個認識的。大家都面面相覷的等著,看他們究竟想干什么。緊隨其后還跟著一個女人,正是尤大山的姘頭,李金杏。
李金杏并沒有披麻戴孝,而是小跑著越過那老太太,徑直沖到男人身邊,拉住他的手,哀求起來。
“哥,我們快回去吧!今天是楊廠長家大喜的日子,你別在這鬧了行不行?”
那男人將手一甩,言語間夾雜著濃重的方言,臉上更是帶著萬般的不屑。“不辦喜事,老子還不來呢!誰是楊春華?”
此時正在推杯換盞的保衛科科長孫有利,已經喝得面目紅紫,眼球突出。他第一個沖了過來,擋在那男人前面。
“你是哪來的兔崽子?敢在廠區里撒野?這可是炸藥廠,小心炸得你毛都不剩!是不是工人兄弟們?”
隨著孫有利的一聲吆喝,保衛科的幾個年輕漢子,全都應聲喊了起來。
楊春華卻拍了拍孫有利的肩膀,示意他不要鬧事。隨后走到那男人面前,心平氣和的回答道:“我就是楊春華,你找我有什么事?”
誰知那男人看見楊春華,竟然瞬間變得委屈起來。“噗通”一聲跪在楊春華的腳下,哀嚎道:“楊廠長,你要給我的死去的妹夫做主啊!你要給死去的尤大山做主啊!今天,你必須給我們全家人一個交待、一個說法。我妹妹為了尤大山,連老家的親事都退了,我們可是收了彩禮的。本想著尤大山是工人,他娶了我妹妹,倆人好好干,以后能把彩禮錢還上。誰想到他這個短命鬼,竟然一命嗚呼,撇下我妹子一個人。眼下她也老大不小了,老家的婚事也退了,全村人都知道她在BJ找了個男人,誰還會要她?今天我這個當哥哥的,帶著孩子和老娘過來,求楊廠長給主持個公道。要是沒個說法,我們也回不去了。那債主都堵上門來了,我們全家老小,就只有一頭撞死的份了。”
男人邊說,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要給楊春華磕頭。楊春華雖然聽得心中一揪,但瞬間恢復了平靜。他將男人扶起來,找了個位置坐下,讓跟他一起來的孩子和老人先吃飯,自己則去打個電話。
男人像是怕楊春華借口脫身一般,一把便將他拽住。楊春華卻說,自己得先問問上級的處理意見,肯定會給他們一個滿意的交待。說完,便急匆匆的向辦公室走去。
男人再想阻攔,卻被孫有利那強壯的身軀給擋了個結實。見自己寡不敵眾,只得罵罵咧咧的呵斥起來。
“要我說,就是官僚主義。人都死了一個月了,尸體都放臭了,還沒有處理結果。連個說法都不給。一個月啊!孩子都滿月了,這死人都沒個說法,你們北京人辦事,都是這么墨跡么?”
見他這么說,別說別人,就連孫有利都覺得,向來雷厲風行的楊廠長,這件事情怎么辦得這么墨跡。
這男人見沒人反駁,像是得了理一樣,沖著眾人說道:“大家都是娘生父母養的,誰家遇到這事兒,這么推三阻四的不解決,能不追究?能不過來討個公道?要我說啊,他就是包庇!想包庇你們自己廠里的工人,想把這個事情給按下去,不了了之。”
坐在把腳座位上的劉秋鳳,聽不下去了,一拍桌子便站了起來。她心中也有氣,一面氣楊廠長辦事執拗,非要向上機報告,不向著自己丈夫鄒四強。一面氣這男人滿嘴誣陷,讓全廠人覺得廠長是為了包庇自己一家才沒有處理的。要真是包庇了,他們也認,可眼下也沒包庇呀?卻弄得他們一家里外不是人。
“誰包庇?你說誰包庇?楊廠長要是真包庇還會向上級打報告?還能不同意我們私了?”
見突然冒出來的女人說話,這男人瞬間猜到了她的身份。搖晃著膀子便沖了過去。
“好啊,我說是誰,就是你男人把我妹夫給打死的吧?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不想償命就給錢!”
見男人過來,坐在劉秋鳳旁邊的鄒四強生怕他對自己老婆怎么樣,也跟著站了起來。
“廠長說了,不讓私了。”
“那就讓廠長給錢,不然我們全家老小就撞死在這!”
劉秋鳳呵斥道:“你死你的,跟我們有什么關系?”
男人惱羞成怒,揪起鄒四強的衣領。“死我也拉著你們一家子做墊背。”
話沒說完,男人便和鄒四強動起了手。
孫有利見狀,急忙和保衛科的人上前勸架。李金杏和那老婆子也哀嚎起來,說打人了,炸藥廠以多欺少,要打死人了。孫有利則一面勸架,一面辯解說保衛科是勸架的,讓老太太看清楚究竟是誰在動手。
現場你推我搡,瞬間混亂起來。
陳國淑在食堂后廚做總指揮,根本就沒聽見前面發生的事兒。宋良廣是個做學問的,沒喝兩杯酒就暈得被人扶進了食堂雅間醒酒。此時的楊珠珠和保姆彭小穗,正抱著孩子在外面吃席。見有人來鬧事,還打了起來,楊珠珠趕緊讓彭小穗將孩子抱回去。誰想彭小穗一起身,正和那位連哭帶喊的老婆子撞上。
慌亂中,女嬰臉上的眼罩也跟著掉了下來,正露出左眼上那一張青黑相間的恐怖鬼臉。
老婆子和這張小鬼臉來了個近距離對視,竟是嚇得“啊!”的一聲尖叫起來,人也跟著摔倒在地。
隨著她的尖叫,劉秋鳳、李金杏、孫有利、鄒四強,廠區里的男男女女紛紛向女嬰這邊看來。
緊接著這婆子口中便哀嚎起來:“鬼!有鬼嬰!鬼嬰!”
楊珠珠再想將孩子擋上,早就為時已晚。聽老太婆這么喊,那些沒瞧清的人,也都爭先恐后的往這邊看過來,把彭小穗的退路擋了個結實。
李金杏的哥哥瞧見楊廠長家竟然生了這么個孩子,更是落了話柄,理直氣壯的叫囂起來。
“你們瞧瞧,一定是你們的好廠長做了太多的缺德事兒,老天懲罰他,才讓他家生了這么個鬼東西。這是我妹夫尤大山在地底下喊冤呢,尤大山的鬼魂顯靈了!”
聽他這么一喊,現場的工友不由議論起來。這孩子長成這副模樣,會不會和楊珠珠生產當天,摔在尤大山的尸體上有關?好端端的孕婦,怎么就摔倒了?怎么就會坐在了尸體上?難道真的是尤大山的亡靈作祟?難道楊廠長真干了什么缺德事兒?如果不是楊廠長有意阻攔,為什么尤大山的事兒,托了一個月都沒有結果?
在場工友你一句我一句的議論起來,七嘴八舌,說得楊珠珠幾近崩潰。她無法面對眾人投來的怪異目光,她顧不得將彭小穗和孩子從人群中解救出來,徑直躲進了食堂后廚。
誰知就在眾人議論紛紛之際,遠處徑直駛來了幾輛警車。李金杏的哥哥瞧見警車,撒腿便跑。只是車子停得太有技巧,直接將眾人圍在當中,還沒等停穩,便躥下幾名公安,七手八腳的就將李金杏、李金杏的哥哥、老婆子和男孩控制了起來。
等最后一輛警車停穩,楊春華和派出所所長耿稚生才穩穩當當的一同下了車。
楊春華走到人群中間,看著被按住的李金杏,質問道:“李金杏,是你自己說,還是我幫你說?”
此時的李金杏只一個勁兒的低著腦袋,雖然瞧不見臉,但脖頸、耳朵已經是一片通紅。
楊春華見她不語,轉頭對眾人解釋起來。原來這個李金杏,根本就是個騙子,原名李保菊。她身邊的哥哥,實則是她的丈夫,李金存。那老太婆則是她的姐姐,而眼前的這個男孩,則是她和丈夫李金存的孩子。
李保菊一家,常年以吃絕戶為生,專門找這種無兒無女,又無親無故的老絕戶。要么是霸占人家的財產,要么是故意挑起事端,用老絕戶的命訛錢。
李保菊一家已經流動作案三起,如果不是楊春華及時發現,四強一家被人騙財不說,還得落得個殺人的罪名。
派出所所長耿稚生對楊春華的沉著機敏十分佩服。他對眾人解釋說,當天楊春華便發現尤大山雙手攥拳,手腕上還有輕微勒痕。為了穩妥起見,他并沒有第一時間做出判斷,而是先將此事壓下來,讓孫有利將尸體送到派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