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劍交攻,誰愿奮身相護?
“阿耶!”鄭瑤心神如焚。
身著絳紫色圓領襕袍的中年男人在鄭瑤身前一丈,提一柄橫刀阻擊虎狼甲士。
他是鄭瑤的父親鄭彥,用并不雄壯的七尺軀保護妻兒。
鄭彥目眥欲裂,橫揮豎斬狀若瘋魔。怎奈圍甲重重?
重圍之外,更有甲士提刀逼近鄭瑤。
殺機臨身,又誰能挺身相保?
“阿娘!”鄭瑤魂魄欲裂。
身著青紅間色襦裙的女人緊握長劍,嚴嚴將鄭瑤護在身后。
她是鄭瑤的母親裴澄月。盡管并不會武,盡管身軀因恐懼而顫抖,她依舊義無反顧地擋在鄭瑤身前。
當啷一聲,橫刀磕飛長劍,裴澄月跌倒在地。
橫刀架上裴澄月的脖頸。
“清寧!貍子!”鄭彥須發戟張,可身陷重圍自身尚且難保,怎救得妻兒?
“鄭公好走,公之妻兒我等養之,公勿慮。”
淫笑聲囂張地起伏,沾滿鮮血的手抓向裴澄月的胸脯。
“啊啊啊!”鄭瑤的靈魂如野獸般嘶吼。
怒火燃燒,氣血蒸騰,靈魂與軀殼的隔膜破裂。
“啊啊啊!”嘶吼終于不止鄭瑤的靈魂,她的肉身也發出嘶吼。
她能動了,來到這個世界十八年,她終于能控制自己的軀殼。
野獸般的嘶吼四面擴散,不分敵我磨折所有人的耳膜。
就好像,鄭瑤前世看過的武俠小說里的獅吼功。
即將觸及裴澄月衣襟的手急縮回去。架在裴澄月脖頸間的橫刀被扔掉,握刀的手急縮回去。
縮回去的手都捂上耳朵。
“清寧!貍子!”鄭彥強按住嘶吼帶來的痛苦,砍殺圍攻自己的、因嘶吼扔掉刀劍的甲士。
他在奮命潰圍!妻兒身上發生了未知的變化,他要回到妻兒身邊去!
圍未破,嘶吼聲戛然而止。
砰!砰!悶悶兩道拳腳撞甲的聲音。
鄭瑤身邊的甲士、裴澄月身邊的甲士都倒飛出去。甲片凹陷,鮮血狂噴。
“你們……你們都該死!”雙目通紅的鄭瑤撿起地上的橫刀,餓虎撲羊一般撲向甲士群。
制式橫刀在鄭瑤手中展現出驚人的鋒利,鐵甲在橫刀刀鋒前脆弱得好似紙糊。
肋骨被切斷,腹腔被剖開。血肉四散分飛,鮮血潑灑在地。
圍破了,圍攻鄭彥的甲士潰退了。
拼命要救女兒的鄭彥到頭來卻是被女兒救了。
而他依舊中心如焚。
他的女兒通身已被鮮血澆透,仍在揮刀潑灑鮮血,雙目通紅仿若地獄中爬出的修羅,不殺光敵人誓不罷休。
因為女兒的變化,他中心如焚。
“貍子!”他提刀與女兒并肩,幫女兒殺敵也保護女兒,“貍子……”
他想對女兒說些什么但不知該說什么,他不知道該怎樣與曾經癡傻現在狀態未知的女兒交流。
于是忍著心焚與女兒并肩,同揮刀掩殺。
“退!快退!”曾經囂張的甲士此刻都被殺破了膽,爭先恐后地沖向府宅門。
須臾盡出宅門,慌亂四散。
紛亂的馬蹄聲遠遠傳來。
“阿兄,興業來矣!”不遠的煙塵里,曹興業策馬挺槊疾來,身后更帶數十騎。
鄭瑤一刀兩斷身前甲士,直面曹興業,橫刀更欲沖殺。
鄭彥疾呼:“貍子且住,來將非敵!”
鄭瑤不聽,飛身而起,兜頭下斬曹興業。
“昭德留手!此是彥女!”鄭彥大呼。
“貍子?!”曹興業疾以槊架刀,驚覺一股沛然大力,急出全力,竟抵御不住,落馬。
鄭瑤落地,提刀疾奔曹興業。
“貍子!”裴澄月沖出宅門。
鄭瑤頓住腳步,轉頭望裴澄月,通紅的眼中似有一絲清明。
裴澄月奔來,抱住鄭瑤,細聲安撫:“貍子莫怕,昭德叔父已至,再無人能傷你。”
“阿……娘……”鄭瑤手中橫刀掉落在地、碎裂,雙眼全復清明。
不瘋魔嗅得到濃郁血腥味,一時想起自己斬開的紛紛血肉,胃里一陣翻騰。
推開裴澄月,跑幾步就街上俯身大吐特吐。
“貍子……”裴澄月后一步到鄭瑤身側,伸手輕拍鄭瑤的背。
“昭德無恙否?”鄭彥疾奔到剛起身的曹興業身側,關切地問。
“阿兄寬心,興業無恙。”曹興業有點呲牙,令麾下鐵騎追殺潰兵,望向那邊正嘔吐的鄭瑤,“阿兄,貍子緣何若此?”
“適才刀兵犯宅,闔家將覆,貍子忽大吼提刀,擊退敵兵。”鄭彥關切地望鄭瑤,“為何瘋魔若此,我亦不知。”
曹興業雙目一亮:“莫不是玄功成了?”
鄭彥精神一振。
他這女兒自小癡傻,他不知請了多少名醫診治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女兒五歲那年,一書生不請自來,自云善相善醫。
書生言:“此女生有宿慧,而先天有缺,至于心神受蔽魂不御體,遂成癡愚之狀。
“我有玄功一門,可補先天之缺,今以灌頂之法傳與此女。玄功自轉,修為自增。玄功大成之日,精靈再展之時。
“此女文武兼資,實乃戡亂開疆之猛將,治世定國之良臣。鄭公亦國柱之才。若鄭公不以癡愚介意,時教女征伐之韜、治國之略,其魂必能得旨。
“他日此女玄功大成,而身負王佐之才。鄭公一門兩國柱,必當永傳青史。”
傳功罷,飄然而去,尋之不見。
書生去后,鄭彥依書生之言,每日為鄭瑤講兵書戰策、治國良方,甚至常請曹興業這樣的大才為鄭瑤講課。
即便鄭瑤從來一副癡愚之相,從未給講課先生什么反饋,鄭彥也不曾停止講課。
就是漂泊亂世那幾年,也不忘把鄭瑤帶在身邊每日講課。
一講十三年,是否講盡癡愚?
是不是國柱之才都無所謂,只要女兒能告別癡愚,鄭彥就足夠滿足。
鄭彥大跨步走向鄭瑤。
曹興業緊跟。
鄭瑤已吐無可吐,虛弱地直起腰,一張煞白的臉正對鄭彥那張滿帶期盼的臉。
“阿耶,我玄功已成,癡愚盡去。”鄭瑤十分孺慕地說,“阿耶與諸先生積年教導,我都銘記在心。這些年,苦了阿耶阿娘了。”
胎穿此世十八年,鄭瑤終得自主身。
前世的鄭瑤生活在21世紀,是軍事學院的研究員。
為了一項重要研究連熬五六個大夜,熬出第二世。
此世三歲之前,鄭瑤的意識是迷蒙的。
三歲之后,鄭瑤漸漸恢復前世記憶,到五歲才完全覺醒前世意識,然后發現自己的靈魂無法控制這副身體。
視覺、聽覺、嗅覺、觸覺等等身體對外界的感知都能傳導到靈魂,但靈魂就是無法控制身體,整個人就像個只比植物人好一些的癡呆兒。
鄭瑤靈魂尤自發懵時,神秘書生來了。
之后鄭瑤有了希望,過上了認真學習等待畢業的日子。
一學十三年,終于畢業。
而這十三年里,鄭彥和裴澄月無微不至的照顧也讓前世以孤兒生長一生的鄭瑤認可了此世父母。
一般父母養個癡呆孩子養那么多年,怎么也會說幾句怨言。尤其這種封建時代,一些家長甚至會把癡呆兒溺死。
鄭彥和裴澄月一句怨言也無,日夜照看生怕鄭瑤有什么損傷,從始至終全心全意地對鄭瑤好。
如果這樣父母都不值得認可,那還有什么樣的父母值得認可?
“好啊!好啊!”鄭彥忍不住撫掌大笑,笑著笑著眼里就有了淚花。
裴澄月笑著,抹起了眼淚。
曹興業抽了抽鼻子,笑道:“此大喜之事,阿兄、阿嫂何必落淚?”
大喜嗎?確實大喜。就是這日子可能不太好。雖已過一輪危機,但恐怕還有危機。
“敢問叔父,長安城中為何兵亂若此?”鄭瑤清醒地問。
曹興業正色,沉吟片刻,低聲道:“太子、魯王謀逆,秦王已奉詔討平之。適才闖入阿兄宅門者,皆東宮逆黨也。”
鄭瑤小臉顫了一下,果然,果然這個世界也逃不過玄武門之變。
鄭瑤聽了十三年課,聽出這個世界的歷史在北魏之前都與前世那個世界無甚區別,從北魏后期開始不一樣。
北周、北齊、南陳還有,不過北周不姓宇文、北齊不姓高、南陳不姓陳。
代北周統一天下的不是隋,而是衛。
衛像隋一樣,二世而亡。
現在這個世界就處在一個類似隋末亂世的時代。
鄭彥托身的這個政權國號趙。
天子周泉有三個嫡子——太子周立勛,秦王周濟安,魯王周貞利。
自晉陽起兵至今,太子、魯王不過些許微功。
天策上將、太尉、尚書令、陜東道大行臺尚書令、雍州牧、領十二衛大將軍、秦王周濟安功勛卓著,——如今大趙據有關中、隴右、益州、并州,關中、隴右皆是秦王領兵戡定;大趙龍興之地并州曾在魯王手中失陷,由秦王領兵收復。——威權在握。
秦王周濟安像極了秦王李世民,也和李世民一樣不免玄武門之變。
就是這場玄武門之變來得太早了些。
大趙立國才兩年半,緊張刺激的玄武門無限制格斗大賽就開打了。
然后太子、魯王成了反賊。
鄭彥這個太子洗馬也成了東宮逆黨。
鄭彥的臉色有些難看。
又想到潰敗的東宮甲士竟來侵凌自己這個太子黨,鄭彥的臉色更難看了。
“阿兄勿憂。”曹興業給出讓人寬心的微笑,“秦王寬仁,必不以此事株連阿兄。”
鄭彥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
裴澄月憂心忡忡。
鄭瑤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