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府,助秦王贏得玄武門之變的功臣們正在秦王面前爭論。
“依臣之見,應盡誅太子、魯王余黨,籍沒其家。”左虞侯陳士英語氣狠辣。
“除惡務盡。”秦王府驃騎將軍達奚汝芳附和,“今既誅二兇,若寬宥余黨,是去干而留枝。他日枝繁,恐借太子立勛之名生亂。”
右一府統軍賀蘭肇有不同意見:“罪在二兇,今既已誅之,若再株連其支黨,朝野將不安。”
諸將之中,賀蘭肇算是比較有話語權。
雖然是降將,雖然才到秦王麾下沒幾個月。
但在得知太子、魯王謀害秦王的消息后,力勸秦王先下手為強的幾位里有他。
政變之中,射死魯王的是他。
東宮屬兵、魯王府兵瘋狂反撲之時,是他提太子、魯王首級以示宮府兵、使得宮府兵潰退。
功勞重,話語權也重,一言便讓主張斬草除根的聲音小了許多。
“今日之變已震怖京師,若再興誅戮,國中必生動蕩。今天下未定,外敵環伺,若不寧于內,是取禍于外也。”右武侯大將軍曹興業對秦王諫,“且宮府之中甚有俊彥,殿下若盡殺之,恐負害閑之名,使天下俊才見殿下而裹足。而若盡赦宮府余黨,收其俊彥而用之,則內可得賢才襄助,外可著寬仁于海內。”
全體目光聚焦秦王,而秦王肅著臉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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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室之內,鄭彥站在齊腰高的酒缸旁,彎腰篩酒。一斗一斗酒打入酒壇,動作悠悠然閑適無比。
抱酒壇的裴澄月卻不像鄭彥這般閑適。
裴澄月很煩躁:“你不思進不思退,整日在家以釀酒為樂,是自暴自棄還是怎地?你若不為自己考量,也該為貍子計深遠!”
鄭彥仍舊悠然打酒:“貍子尚不憂己,清寧又何必憂心?且昨日秦王進位東宮,陛下已頒大赦,所謂覆巢之難,于今已無,又復何憂?”
裴澄月依舊煩躁:“眼下雖無禍難,可誰能擔保今后不會遭災?前日貍子有‘伴君如伴虎’之言,你不也深以為然?依我看,與其在生死之間爭功名,倒不如回河北老家種田,也得個闔家歡樂。”
鄭彥終于嚴肅一些:“我輩所以讀書者,致君于唐虞、濟斯民于涂炭而已。今海內離亂、生民倒懸,我志尚不得舒,談何歸隱!”
油鹽不進,風險半點不提,惹得裴澄月生氣:“做父親的只求功名,竟置闔家生死于度外;做女兒的也入了迷,整日琢磨鐵器,還說什么以發明掙功名……罷罷罷,由你們去吧,左右不過陪你們一起死。”
鄭彥賠笑臉:“秦王有平天下之才、治天下之心,我若事之,或可得舒己志。我雖曾事前太子,卻不曾參與東宮秦府之爭,與秦王素無怨隙,且秦王雅量寬宏,事之應無性命之虞。”
其實不是沒參與東宮秦府之爭,鄭瑤問過了,答案是還沒參與。
鄭彥覺得現在天下尚未平定,不是內耗的時候,所以不但不參與東宮秦府之爭,偶爾還會勸勸前太子別和秦王爭得太過火。
而鄭彥已經打算好了,等到天下平定,一定勸前太子趁早把秦王處理掉。
現在這個打算作廢了,除了鄭瑤,也不會有人知道鄭瑤曾有這樣打算。
至于鄭瑤為什么問……玄武門之變、太子洗馬兩個關鍵詞湊在一起,就讓鄭瑤懷疑鄭彥是不是拿了魏徵劇本,立馬問鄭彥是不是像魏徵一樣對太子說過“秦王勛業日隆,殿下當早圖之”之類的話。
“至于貍子……”鄭彥露出寵溺的笑容,“貍子受錮十八年,一朝自主,難免……”
“阿耶!”外間傳來鄭瑤的聲音,片刻后鄭瑤風風火火地闖入斗室,“阿耶快來看我的新發明!”
裴澄月正氣頭上,瞪鄭瑤一眼,輕呵:“進退無禮,成何體統?”
“阿娘~”鄭瑤笑嘻嘻撒嬌,“貍子知錯了。”
知錯了,改與不改兩說。
“清寧,”鄭彥笑著往外走,“且隨我同觀貍子所謂新發明。”
不大的庭院里站著一匹馬。
鄭彥一眼看不到什么新發明,疑惑欲問。
尚未問出口,有甲士叩門:“太子有召,請鄭公攜女瑤入宮覲見。”
闔家疑惑,太子為什么要召見鄭瑤?
裴澄月甚至慌了神。
但這一趟又必須走,于是鄭彥、鄭瑤只能讓裴澄月寬心。
鄭彥信誓旦旦:“清寧安心,我必保貍子無虞。”
鄭瑤也挺自信:“阿娘勿憂,此行必無險。”
在裴澄月擔憂的目光中,馬蹄噠噠踏出府門。而鄭彥也終于意識到,所謂新發明究竟是個什么東西。
“貍子真天縱才!”這是鄭彥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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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太子周濟安南面而坐。
太子頭戴金冠,身著赤黃袍。臉型稍狹長。頭角崢嶸,長眉入鬢,龍睛鳳目,鼻梁長而挺。上唇下頜蓄有濃密胡須,僅二十二歲胡須不長。龍相,俊朗非凡的龍相。喜怒皆威,雄主之氣盡顯。
史書會怎么寫他的樣貌?是“隆準而龍顏,美須髯”?不,史書會這樣寫:“龍鳳之姿,天日之表!”
東宮屬臣坐堂下,左右各有次。
鄭彥上堂。身長七尺五寸,清瘦身軀,腰脊筆直。頭戴黑色幞頭,身穿絳紫色圓領襕袍,腰纏蹀躞帶。面貌清俊,氣度清逸不凡。上唇下頜蓄短須。
鄭瑤后半步上堂。身長七尺五寸,骨肉均勻。腰脊挺得筆直。戴黑色幞頭,著素色圓領襕袍,腰纏蹀躞帶。不施粉黛。面如傅粉。眉長鬢青,丹鳳眼,瓊鼻挺翹,唇若涂朱。通身氣度清冷如神女。美得像一柄刺人心魄的秋水長劍。
滿堂目光盡聚鄭瑤之身,而鄭瑤從容不迫隨父上前。前世,她做過許多次匯報,哪次不是面對一堆將校?對此類場合,鄭瑤已習慣得不能再習慣。
鄭彥止步,從容頓首,道:“臣鄭彥參見殿下。”
鄭瑤頓首,道:“民女鄭瑤參見殿下。”
太子不賜座,任鄭氏父女跪在堂下。
“鄭彥,”太子半笑半肅,“爾先事前太子,今前太子死,爾又欲事孤,爾置‘忠’于何地?”
鄭瑤心思微動,這算什么?壓力面試嗎?
鄭彥面色從容,不急不緩道:“管仲曾言:‘夷吾之為君臣也,將承君命,奉社稷以持宗廟,豈死一糾哉?夷吾之所死者,社稷破,宗廟滅,祭祀絕,夷吾死之;非此三者,則夷吾生。’以忠社稷高于忠君。臣忠大趙社稷,略與管仲同。”
太子肅了臉,聲音微冷:“若依此言,君臣之間又當如何?”
鄭彥依舊從容:“臣愿殿下使臣為良臣,勿使臣為忠臣。”
“何也?”太子來了興趣。
鄭彥徐徐道:“忠臣者,龍逢、比干之流,身受誅夷,君陷大惡,家國并喪,空有其名。良臣者,稷、契之輩,身獲美名,君受顯號,子孫傳世,福壽無疆。”
太子笑了:“汝父女免跪。”
“謝殿下!”鄭彥起身,“卻不知殿下召臣女前來所謂何事?”
太子直視晚鄭彥一刻起身的鄭瑤:“我聽聞,兵變當日,宮府兵侵凌鄭宅,你提刀奮起,手格十數人,更一刀斬曹昭德落馬。可有此事?”
鄭瑤從容應答:“民女為求自保,的確手格十數人。當日民女急火攻心,不辨敵我,以致刀斬曹將軍。而曹將軍之落馬者,非民女有力,實乃曹將軍為免民女受反震之傷而有意退避。”
太子點點頭:“坊間傳聞,你五歲時曾有一書生為你批命,稱你為‘戡亂開疆之猛將,治世定國之良臣’,卻不知你又有何才能?”
因為鄭彥并未遮掩甚至有意傳揚,長安士庶大多了解鄭瑤曾被神秘書生傳功批命之事。不過此前并沒有誰相信鄭家的癡呆女兒會得智,更不會相信她是柱國之才。
而現在,癡呆兒真得智了,還展現出了不俗的武力,就使得神秘書生的批語有了幾分可信度。
太子對神秘書生可太敏感了,他四歲時也有位神秘書生為他批命:“龍鳳之姿,天日之表,年將二十,必能濟世安民矣。”他的名字都來自這段批語。
同樣都是被神秘書生批命,被批帝王命的他現在差不多是帝王了,那被批柱國命的鄭瑤呢?鄭瑤會不會是老天給他安排的得力臂助?
于是他召鄭瑤來試試成色,若真有才學,便用了。
“民女頗通兵書戰策。”鄭瑤這會兒已經反應過來了,周濟安這是要給她來一場boss直聘。正好,正好她就在琢磨該如何入仕,這還真是瞌睡來了送枕頭。
而鄭瑤通的并不止兵書戰策,文臣治國那一套她也門清。但,文臣治國那一套等天下平定再說,如今正值亂世,她鄭瑤還一腦子軍事理論一身武功,怎能不提劍平定天下?
就要憑女子之身,在這個男子主導的世界,殺出個不世功業!
一定要有功業!有功業才能有實質權位,有實質權位,她才能最大程度掌控自己的命運、才能最大程度改變這個世界!
“兵有奇正之分。”太子拋出第一道面試題,“事先定奇正之分?臨時定奇正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