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瑤甚至不需要思考,張口便答:“《曹公新書》有云:‘己二而敵一,則一術為正,一術為奇;己五而敵一,則三術為正,二術為奇。’此言大略耳。
“惟孫武云:‘戰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奇正相生,如循環之無端,孰能窮之?’斯得之矣,安有素分之耶?
“若士卒未習吾法,偏裨未熟吾令,則必為之二術。
“教戰時,各認旗鼓,迭相分合,故曰分合為變,此教戰之術爾。
“教閱既成,眾知吾法,然后如驅群羊,由將所指,孰分奇正之別哉?孫武所謂‘形人而我無形’,此乃奇正之極致。
“是以素分者,教閱也;臨時制變者,不可勝窮也。”
左右屬臣中知兵者皆頷首,唯太子左衛副率陳士英不以為然。
鄭彥頗有自豪之色。
“義理頗深!曹公必知此理。然《新書》乃教授將領之書,非奇正本法。”太子興致非常高,“曹公曰:‘奇兵旁擊’,卿以為如何?”
鄭瑤依舊張口就來:“民女案曹公注《孫子》云:‘先出合戰為正,后出為奇。’此與旁擊之說相異。民女愚謂大眾所合為正,將所自出為奇,烏有先后旁擊之說哉?”
太子一對鳳目亮堂堂:“使敵視我正為奇,視我奇為正,即所謂‘形人者’?以奇為正,以正為奇,變化莫測,即所謂‘無形者’?”
有點論道的意思了。除陳士英外——陳士英仍不以為然——滿堂皆驚。堂上屬臣皆知太子有多知兵,現在見一女子能與太子就兵法論道,如何不驚?
鄭彥喜極,他鄭氏可能真要一門兩國柱了!
鄭瑤一拱手:“殿下神圣,冠古絕今,非民女所能及。”
太子撫須大笑,一時很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覺,若不是場合不對,太子能與鄭瑤論道論一整天。
“卿可愿從戎?”太子問。
顯然面試通過了,鄭瑤精神一振:“民女愿……”
“殿下,”陳士英諫,“臣竊以為,女子不可從戎。”
敢擋我女兒的路?鄭彥雙目一凜,直懟:“圣主用人不拘一格,無論貴賤、男女,唯才是舉。今殿下可其才而用之,有何不可?”
太子聞言微笑。
陳士英不急不緩道:“女子每月見姅。《說文》云:‘姅者,婦人污也。’《漢律》云:‘姅變不得侍祠。’由是觀之,古人以姅為不祥。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若以女身久從戎,恐以不祥害大事。”
一言贏得滿堂怪異目光。太子看陳士英的目光更是多了兩分難以察覺的鄙夷。
好好好,要和我辯經是吧?鄭彥殺心大起,看誰辯得過誰!
史詩級噴子即將開火,然而沒能搶過鄭瑤。鄭瑤目光如劍,冷聲道:“公寧不讀史書?若讀史書,豈不知妣辛?妣辛以女子之身領兵數戰于外,戰必勝,攻必取,豈為所謂不祥所害?”
妣辛即婦好,商王武丁之妻。
鄭瑤前世的史書中并沒有婦好的身影,人們是通過考古得知婦好的權位與功績。
這個世界的史書有婦好的蹤跡。
《尚書》有《妣辛》二篇,一述妣辛數次領兵討平叛逆方國,一述妣辛為商王武丁主持祭祀。《史記》、《世本》、《汲冢竹書》等多部史書亦有載妣辛事跡。
陳士英嗤道:“妣辛之事古不可考,焉可為今日之鑒?”
鄭瑤冷笑:“公引二三雜書便可為今日之鑒,我引經據典卻不可為今日之鑒,天下焉有此理?”
陳士英語塞。
望向陳士英的目光多有戲謔,就像是,現代人看小丑的目光。
在場沒誰信那不祥害戎之說。無他,當世有實證。
周泉于晉陽起兵后,太子周濟安親姊平陽長公主周嫻麗于關內聚兵數萬,斬三關奪五城勢如破竹,不久與周濟安會師渭北。
可惜,會師之后,周嫻麗的兵權就被周泉收走,周嫻麗未能再立功勛。
而鄭瑤不想擔非議皇室的風險,所以不把周嫻麗的事跡拿出來當論據。
鄭瑤尤自道:“且姅固非污穢之物。女子一旦長成,胞宮每月生孕胎之基。若有孕,則胎基載胎育胎;若無孕,則胎基潰為姅。此造化之常,如月之盈虧,固其宜也,焉可冠以污穢之名?”
這就太超越時代了,別說在場諸位云里霧里,就是宮里的醫官來了也會將信將疑。
鄭彥的云里霧里還摻雜疑惑,他沒教過鄭瑤醫術啊?莫非這就是書生說的宿慧?
太子的云里霧里長出驚訝:“卿通醫理?”
“略通。”這是實話,她不過懂一些基本的現代生理知識和戰場急救技術。
太子贊道:“卿真乃非常之人。”
“此皆家父之功也。”鄭瑤感恩道,“若非家父積年愛護,瑤豈有今日?”
太子笑謂鄭彥:“公為國育才,亦有功于國。”
鄭彥一笑,笑容里有九分自豪一分尷尬。
太子又對鄭瑤道:“弓馬嫻熟否?”
鄭瑤誠實道:“民女病愈不過數日,尚未習練弓馬。”
“殿下,”陳士英又諫,“不諳弓馬者,恐難為將校。”
太子淡淡道:“左右不過耗些時日習練,又有何言說?”
陳士英訕訕地縮了回去。
太子大手一揮,給鄭瑤定崗:“且去昭德麾下為一校尉,閑暇時也好向昭德討教。”
校尉,正六品下,統領一團三百人,再上便是將。
莫把校尉不當回事,也莫把一團三百人不當回事。就軍事指揮來講,能帶幾百兵便可稱人才,能帶幾千兵可稱俊才,能帶一萬兵可稱良將,能帶十萬兵絕對一時名將,能帶幾十萬兵那是史詩級名將。
不信?那試試組織一次五十人野餐,看看頭疼不頭疼。
曹興業現任右武候大將軍,統轄禁軍。
太子讓沒有絲毫軍旅經驗的鄭瑤任禁軍校尉,還許她閑暇時可向正三品右武候大將軍討教弓馬,——相當于準許營長閑暇時向兵團司令討教。——可以說是比較看重鄭瑤。
也莫覺得看重就要直接拜將給幾萬兵馬,漢武帝對霍去病夠看重了吧?出道拜嫖姚校尉給八百騎兵。
當然,漢武帝給霍去病的騎兵都是精銳。
太子周濟安讓鄭瑤帶的是禁軍,也是精銳。
某種意義上講,太子周濟安對鄭瑤有漢武帝對霍去病一半看重。
太子續道:“傳孤之教,轉鄭彥為詹事主簿,授鄭瑤禁軍校尉。”
“謝殿下。”鄭彥、鄭瑤下拜。
太子這就拋給鄭彥一個任務:“前東宮右衛率高明禮忠其職分,孤甚嘉之,欲收而用之。今其引數十騎匿于終南山中,士美可愿往終南山為孤招之?”
玄武門之變后段,高明禮帶著宮府兵瘋狂反撲,幾乎打到秦王府。宮府兵潰敗后,高明禮認為秦王一定會清算自己,這才帶著數十騎逃入終南山。
“臣愿往終南山為殿下招之。”鄭彥道。
官場上,入職的第一個任務不是任務,是展現自己價值的機會,不但不能拒絕,還要盡量把事辦完美。
“臣請隨父同往。”這任務有風險,鄭瑤要給鄭彥做保鏢。
“準。”
“謝殿下。”鄭瑤也來展示價值,“臣近日新制一物,此物有益于騎兵,今愿獻與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