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畔的歡聲笑語,如同晨露,在現實的陽光下很快蒸發殆盡。谷底村的寧靜之下,是生活的粗糲與沉重。林野的家在村子西頭,幾間依著山勢壘起的土坯房,屋頂的茅草在經年的風雨侵蝕下顯得有些稀疏斑駁。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混雜著草藥味、潮濕土腥氣和淡淡牲口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阿野,回來啦?”一個沙啞而疲憊的聲音從里屋傳來。林野的父親林大山半靠在土炕上,一條腿裹著厚厚的、已經看不出本色的布條,隱隱透著暗紅的血跡和草藥汁液的褐色。半年前,他上山砍柴時一腳踏空,摔斷了腿,山里缺醫少藥,只請了鄰村的土郎中簡單接骨包扎。傷筋動骨一百天,何況在這貧瘠的山村,營養跟不上,恢復得極慢。林大山原本是家里的頂梁柱,這一倒下,整個家仿佛也跟著塌了半邊。“爹,我回來了。”林野應了一聲,聲音里帶著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沉穩。他放下背上的小竹簍,里面是剛在溪邊順手割的一把嫩豬草。他快步走到灶臺邊,踮起腳揭開鍋蓋看了看——鍋里只有小半鍋能照見人影的稀粥,幾片發黃的菜葉沉在鍋底。母親王秀蘭正佝僂著背在院子里剁豬草,枯黃的臉上滿是愁苦的皺紋,聽到動靜抬起頭,勉強扯出一個笑容:“野娃子,餓了吧?粥在鍋里,還熱著。”林野搖搖頭:“娘,我不餓。豬喂了嗎?我去喂。”他熟練地拿起母親剁好的豬草,拌上一點磨碎的玉米糠,走向屋后用幾根木頭簡單圍起來的豬圈。圈里只有一頭半大的黑豬,是家里最值錢的東西,也是明年開春指望的學費和油鹽來源。黑豬看到林野,哼哼唧唧地湊過來。“快吃吧,多吃點,長得壯壯的。”林野小聲念叨著,眼神里充滿了希冀。喂完豬,他又拿起墻角的扁擔和兩個小木桶,要去村頭的老井挑水。水井離得遠,山路崎嶇,對于才八歲的孩子來說,來回一趟并不輕松。扁擔壓在稚嫩的肩膀上,沉甸甸的。他咬著牙,一步一步走得又穩又慢,小小的身影在崎嶇的山路上顯得有些單薄。與此同時,村子東頭稍好一些的蘇家小院里,氣氛也并不輕松。蘇禾的父親蘇長河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年輕時出去闖蕩過幾年,后來回村當了民辦教師,在村小學教孩子們識字算術。他戴著副斷了腿用膠布纏著的舊眼鏡,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中山裝,此刻正坐在堂屋的小方桌旁,就著一盞昏暗的煤油燈,批改著孩子們的作業本。眉頭微鎖,顯得有些心事重重。民辦教師的補貼微薄得可憐,常常拖欠。蘇禾的母親周婉身體一直不好,常年咳嗽,臉色蒼白。她坐在門檻上,借著天光縫補一件蘇禾的舊衣服,手指因為長期勞作和病痛顯得有些僵硬變形。院子里晾曬著一些草藥,苦澀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蘇禾安靜地坐在父親身邊的小板凳上,面前攤開一本破舊的課本,正認真地寫著作業。她握筆的姿勢很標準,字跡工整清秀。昏黃的燈光勾勒出她專注的側臉輪廓。“咳咳……”周婉一陣壓抑的咳嗽聲傳來。蘇禾立刻放下筆,跑到水缸邊舀了一瓢水,小心地端到母親面前:“娘,喝口水潤潤。”周婉接過水瓢,喝了一小口,看著女兒懂事的樣子,眼底滿是心疼和歉疚,她摸了摸蘇禾的頭:“禾兒乖,快去寫功課,別耽誤了。你爹說,你這次小考又得了第一?”蘇禾點點頭,臉上露出一絲小小的驕傲。蘇長河抬起頭,推了推眼鏡,看著女兒,嚴肅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意:“嗯,禾兒聰明,是塊讀書的料。好好念,一定要考出去,去縣里,去市里上中學,上大學!咱這谷底村,埋沒不了你。”他的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期盼,這期盼像一座無形的大山,也沉沉地壓在蘇禾稚嫩的心上。她知道家里的難處。娘的藥錢,爹微薄的工資,還有自己越來越貴的書本費……每一次向父親開口要錢買練習本,看到父親沉默地從那個鎖著的、幾乎空了的抽屜深處摸出幾張皺巴巴的毛票時,蘇禾心里都揪著疼。“爹,我會好好念書的。”蘇禾的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她把那份驕傲小心地藏好,只剩下沉甸甸的責任感。讀書,是她唯一的出路,也是這個家唯一的亮光和沉重的負擔。兩戶人家,隔著小半個村落,卻同樣在生活的重壓下喘息。林野稚嫩的肩膀,過早地承擔起了家庭勞作的擔子;蘇禾聰慧的心靈,則承載著全家“走出大山”的全部希望。溪畔那無憂無慮的“芳華”,在踏進各自家門的瞬間,便被蒙上了一層現實的陰影。那條通往山外的路,對他們而言,絕非坦途,而是充滿了荊棘與未知的艱辛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