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底村的小學堂,與其說是學堂,不如說是一間稍大些的、四面漏風的土坯房。它孤零零地坐落在村子中央一塊稍微平整些的空地上,門口歪歪扭扭掛著一塊被風雨剝蝕得幾乎看不清字跡的木牌。窗戶沒有玻璃,糊著厚厚的、發黃的塑料布,被山風吹得噗噗作響。幾排用粗糙木板釘成的長條桌凳,便是孩子們的課桌椅。
清晨,當帶著涼意的山風鉆進教室時,十幾個年齡參差不齊的孩子已經坐得滿滿當當。年齡小的還在懵懂地東張西望,年齡稍大的則努力挺直腰板,目光追隨著講臺上那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中山裝的身影——蘇長河。
蘇長河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但在寂靜的教室里卻顯得格外清晰。他正用一根短得幾乎握不住的粉筆頭,在一塊用鍋底灰刷成的“黑板”上,用力寫下幾個簡單的漢字。粉筆灰簌簌落下,沾在他的袖口和衣襟上。
“……這個字念‘山’,就是我們周圍這些大山。這個字念‘水’,就是村邊的小溪……”蘇長河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認真。知識,在這閉塞的山谷里,是比金子更珍貴也更沉重的東西。
教室最后面,靠近后門那個最不起眼的角落,此刻卻空著一個位置——那是林野的。他已經連著三天沒來上學了。家里那頭半大的豬前些天突然生了病,林野和他娘日夜守著,喂藥、換墊草,熬得眼圈發黑。學費本就拖欠著,林大山陰沉著臉,覺得兒子去學堂也是浪費時間,不如在家多干點活實在。
蘇禾坐在前排,習慣性地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空位,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輕輕刺了一下,空落落的。她想起溪邊林野哥那雙渴望聽她講山外故事的眼睛。
就在這時,教室后門那塊糊著的塑料布邊緣,不易察覺地動了一下,被掀起一條小小的縫隙。一雙黑亮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貼在那縫隙上,緊緊盯著黑板上的字跡,眼神專注而貪婪。
是林野!
他趁著娘在給爹熬藥、喂豬食的空檔,偷偷溜了出來,一口氣跑到學堂后面。他不敢進去,怕被蘇老師看見,更怕被爹知道了挨罵。他只能像個小偷一樣,躲在后窗下,踮著腳尖,扒著那條縫隙,努力捕捉著里面傳來的每一個字音。山風吹得他單薄的衣衫緊貼在身上,冰涼刺骨,他卻渾然不覺,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蘇長河沙啞的嗓音和黑板上那些神奇而陌生的符號上。
蘇禾寫錯了一個字,蘇長河讓她到黑板前改正。她拿著粉筆,轉身面向黑板,目光不經意間掃過那個后窗的縫隙——那雙熟悉的眼睛瞬間映入眼簾。
蘇禾的心猛地一跳!是林野哥!他果然來了!他冒著寒風,偷偷地、執著地守在外面!
蘇長河似乎察覺到了女兒的走神,輕咳了一聲。蘇禾趕緊收斂心神,迅速改正了錯字,但心里卻翻騰起來。下課的鈴聲(其實只是一塊掛在樹上的破鐵片被敲響)終于響起,孩子們像出籠的小鳥般涌出教室。
蘇禾沒有立刻離開,她磨磨蹭蹭地收拾著書本,眼角余光一直留意著后門。等教室里只剩下她和慢條斯理整理教案的父親時,她飛快地拿起自己的課本和一個破舊的鉛筆頭,像一陣小風似的溜出了教室。
她繞到學堂后面,果然看到林野正蹲在背風的墻角下,手里拿著一根小樹枝,在泥地上依葫蘆畫瓢地模仿著剛才蘇長河寫在黑板上的幾個字,寫得歪歪扭扭,卻異常認真。
“林野哥!”蘇禾壓低聲音喚道。
林野嚇了一跳,猛地抬起頭,看到是蘇禾,臉上瞬間閃過被抓包的窘迫,隨即又變成一種混合著期待和不安的復雜神色。“蘇禾……我、我就是路過……”
蘇禾沒戳穿他,只是在他旁邊蹲下來,看著他寫在泥地上的字。“這個‘水’字,下面那一捺要再長一點,這樣才好看。”她說著,很自然地拿過他手里的小樹枝,在旁邊的空地上,一筆一畫,清晰工整地寫了一個標準的“水”字。
林野的眼睛立刻亮了,像被點燃的火星。他湊近仔細看著,嘴里不自覺地跟著蘇禾的筆畫默念。
“還有這個‘山’字,中間這一豎要挺直,像咱們這里的山一樣。”蘇禾又寫了一個“山”字。她把自己那本磨破了邊角的課本攤開在膝蓋上,指著上面的拼音和字:“你看,拼音是這樣念的,sh-ān,山。”
林野笨拙地跟著念:“sh-ān……山。”他的發音帶著濃重的鄉音,有些別扭,但那份專注和渴望,讓蘇禾心頭一暖。
“林野哥,你想學,我教你!”蘇禾的聲音清脆而堅定,“以后每天放學,我都教你一會兒。就在……就在溪邊那塊大石頭后面,好不好?那里清靜。”
林野怔住了,巨大的驚喜和一絲惶恐同時擊中了他。他看著蘇禾清澈明亮的眼睛,那里沒有嘲笑,只有真誠和鼓勵。他用力地點點頭,喉嚨有些發緊:“好!蘇禾,謝謝你!我、我一定好好學!不讓你白教!”
夕陽的余暉給破敗的學堂披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兩個小小的身影,蹲在學堂后冰冷的泥地上,一個教得認真,一個學得專注。課本上的文字,像黑暗中悄然亮起的微弱星火,雖然光芒熹微,卻足以穿透現實的陰霾,照亮兩顆年輕而渴望的心。知識,這來自山谷之外的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照進了林野貧瘠的生命里,也成了連接這對青梅竹馬心靈的一條新的、堅韌的紐帶。
蘇禾的手指劃過書頁,指著生字;林野粗糙的手指,笨拙地跟著筆畫描摹。指尖偶爾在冰涼的泥地上短暫相觸,帶著泥土的氣息和書本的墨香,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在兩人心底悄然滋生,比溪畔的嬉戲更隱秘,也更深刻。這簡陋學堂后墻下的方寸之地,成了他們共享知識微光的秘密花園。
夕陽的余暉,如同熔化的金子,流淌在溪邊那塊熟悉的大青石上,也溫柔地包裹著石頭后面兩個小小的身影。
“……這個字念‘禾’,就是我的名字,‘蘇禾’的‘禾’!”蘇禾指著課本上一個筆畫簡單的字,聲音清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自豪。她盤腿坐在干爽的草地上,膝蓋上攤開著那本破舊卻珍貴的課本,像捧著一件稀世珍寶。
林野蹲在她對面,身體微微前傾,黑亮的眼睛緊緊盯著蘇禾指尖劃過的地方,眼神專注得仿佛要將那墨跡吸進去。他粗糙的手指,沾著泥巴,笨拙地模仿著蘇禾的動作,在旁邊的泥地上,一筆一劃,異常緩慢而用力地寫著那個“禾”字。泥土松軟,筆畫歪歪扭扭,像剛學步的稚鳥,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認真。
“禾……禾……”他低聲跟著念,濃重的鄉音將字咬得有些變形,卻無比清晰。寫完后,他抬起頭,有些忐忑地看向蘇禾,像個等待評判的學生。
蘇禾湊近仔細看了看泥地上的字,眼睛彎成了月牙兒:“對!就是這樣寫的!林野哥,你學得真快!”她的夸獎真誠而熱烈,像一束陽光照進林野的心底。
林野黝黑的臉頰不易察覺地泛了紅,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彎起,露出一排整齊的白牙。這種因為學會一個字而獲得的純粹快樂,比在溪里摸到大魚還要讓他滿足。他第一次覺得,這些原本陌生又遙不可及的符號,竟然能帶給他如此巨大的力量感。
“再、再教我一個!”林野的聲音帶著渴望。
“好!”蘇禾欣然應允,興致勃勃地翻著書頁,尋找著適合的字,“嗯…這個,‘光’,光明的‘光’!你看,上面一點,下面一個‘兒’字……”
她耐心地講解著結構,示范著筆順。林野全神貫注地聽著,手指在泥地上反復描摹。他學得很吃力,有些復雜的筆畫怎么也寫不好,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但他沒有一絲不耐煩,只是更加用力地抿緊嘴唇,一遍又一遍地練習。蘇禾也不催促,時而輕聲糾正他的筆鋒,時而用樹枝在旁邊寫出更工整的范本。
溪水潺潺,為他們隔絕了外界的喧囂。晚風帶來草木的清香,拂動著蘇禾額前的碎發。林野偶爾抬頭,能看到夕陽柔和的光線勾勒著她秀氣的鼻梁和專注的側臉。她講解時微微顫動的睫毛,她因為發現林野寫對一個字而瞬間亮起的眼眸……都像無聲的溪流,悄然漫過他心間干涸的土地,帶來一種陌生而悸動的暖意。
“給,”蘇禾忽然從自己那個洗得發白的小布包里,摸索出一小截用紙仔細卷好的鉛筆頭,只有指甲蓋那么長了,“用這個寫,寫在紙上,比泥地上清楚些。”她小心翼翼地遞過去,仿佛遞出的是一件稀世珍寶。這是她省下早飯錢才換來的,自己都舍不得多用。
林野看著那截短小的鉛筆頭,愣住了。他知道這東西在谷底村有多金貴。他粗糙的手指在褲子上用力擦了擦,才鄭重地接過來,指尖觸碰到蘇禾微涼的手指,兩人都像被燙到似的飛快縮回手。一股微妙的電流竄過,氣氛瞬間有些凝滯。
“謝…謝謝。”林野的聲音有些發干,他趕緊低下頭,學著蘇禾的樣子,在課本空白處一個極小的角落里,屏住呼吸,用盡全身力氣控制著顫抖的手,一筆一劃地寫下那個“光”字。鉛筆劃過粗糙的紙張,發出沙沙的輕響,在他聽來,竟是這世間最美妙的聲音。字跡依然歪斜,卻清晰可見。
“寫好了!”他長長舒了一口氣,帶著完成一件大事般的成就感,將課本遞還給蘇禾看,眼神亮晶晶的,帶著期待。
蘇禾看著那個雖然稚拙卻無比認真的“光”字,再看看林野因為緊張和興奮而微微發紅的臉龐,心頭涌上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她用力點頭:“嗯!寫得很好!林野哥,你看,你也能‘寫’出光了!”她的話語里帶著鼓勵,也帶著一種奇妙的隱喻。
林野看著自己親手寫下的“光”字,又看看蘇禾在夕陽下仿佛發著光的臉龐,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在胸中激蕩。這簡陋學堂后墻下的秘密教學,這溪畔青石后的方寸之地,這些歪歪扭扭寫下的文字,真的像一束微光,穿透了他生活中沉重的灰暗,照亮了某個從未被觸及的角落。而這束光,是蘇禾帶來的。
“蘇禾,”林野的聲音低沉而認真,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鄭重,“我…我一定好好學!不辜負你教我的這些…光。”他把“知識”換成了“光”,這個詞在此刻顯得如此貼切而珍貴。
蘇禾的心猛地一跳,臉上飛起兩朵紅云,像天邊最絢爛的晚霞。她慌亂地低下頭,假裝整理課本,手指卻不聽使喚地微微顫抖。“嗯…嗯,我知道林野哥一定行的。”她的聲音細若蚊吶,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澀。
夕陽沉得更低了,將兩人的影子在草地上拉得很長。指尖再次在傳遞課本時不經意相觸,這一次,誰也沒有立刻縮回。那短暫而清晰的觸碰,帶著泥土的微涼和書本的墨香,像一枚滾燙的印章,深深烙在了彼此懵懂的心上。知識的光,在無聲地傳遞;而一種比溪水更清澈、比山風更溫柔的情愫,也在這共享的微光里,悄然生根,靜待破土。
溪水依舊叮咚,仿佛在為這隱秘而美好的時刻伴奏。谷底村的黃昏,因這青石后的方寸學堂,而顯得格外寧靜與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