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阿婆家低矮昏暗的土屋里，彌漫著草藥苦澀的氣息和壓抑的悲涼。冰冷的秋雨敲打著糊著塑料布的窗戶，發出單調而令人心焦的聲響。

林野躺在簡陋的木板床上，蓋著打滿補丁的薄被。他醒了，卻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喉嚨里殘留著濃重的血腥味，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悶痛。鄰居們低聲的議論、趙阿婆小心翼翼的嘆息、還有隔壁屋里母親王秀蘭高燒不退時發出的痛苦呻吟和斷斷續續的囈語，像冰冷的針，一下下扎著他麻木的神經。

“大山……大山別走……”

“野娃子……我的兒啊……”

“家……家沒了……”

母親的聲音，充滿了無邊的恐懼和絕望，像鈍刀子割肉，讓林野的心一次次痙攣。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趙阿婆端著一碗冒著微弱熱氣的稀粥，顫巍巍地坐到床邊，“野娃子，吃點東西吧？身子要緊啊。”

林野的眼珠艱難地轉動了一下，看向趙阿婆渾濁卻充滿擔憂的眼睛，干裂的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聲音。他搖了搖頭，目光空洞地移開，落在屋頂那根被煙熏得漆黑的房梁上。家沒了……爹快死了……娘病倒了……他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就在這時，屋門被輕輕推開。村長和幾個村里德高望重的長輩走了進來，臉上都帶著沉痛和無奈。村長手里捏著一個用舊手帕包著的小布包。

“野娃子，”村長在床邊蹲下，聲音沉重，“你爹……你爹的情況，老孫頭盡力了，但傷得太重，骨頭斷了，腦袋里還出了血，必須得送縣醫院，越快越好！拖下去……怕是……”他沒說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林野的眼睫劇烈地顫抖了一下，死寂的眼底終于泛起一絲痛苦的波瀾。他掙扎著想坐起來，被村長按住了。

“可這縣醫院……”村長嘆了口氣，將手里的小布包放在林野枕邊，緩緩打開。里面是零零碎碎的一堆毛票、硬幣，最大面值的也不過是幾張皺巴巴的五毛錢。“這是大伙兒……東拼西湊的一點心意。你也知道，咱們村都窮……這點錢，怕是連去縣城的車費都不夠，更別說住院開刀的錢了……”

那堆零散的錢幣，像一堆冰冷的石頭，沉甸甸地壓在林野的心口。他太清楚谷底村的貧窮了。這點錢，杯水車薪。救爹？那是一個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數字！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絕望再次攫住了他。

“還有你娘，”旁邊一位老伯補充道，“高燒不退，咳得厲害，老孫頭說怕是轉了肺炎，也得吃藥，不能拖……”

救爹？救娘？錢從哪里來？林野只覺得眼前陣陣發黑，喉嚨里又涌上那股熟悉的腥甜。他閉上眼，兩行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滑落鬢角。

“野娃子，”村長看著他痛苦的樣子，聲音更加低沉，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眼下……只有一條路了。鄰村老張頭，他兒子在省城工地上當個小包工頭，最近捎信回來，說工地上缺人，只要肯賣力氣，能吃苦，一天能給……能給十幾塊錢！還管吃住！”

十幾塊！一天！管吃住！

這個數字，像一道刺目的閃電，劈開了林野眼前的黑暗！它代表著希望，渺茫卻真實存在的希望！是能救爹娘的希望！是能還清鄉親們這份情誼的希望！

村長看著林野驟然亮起又迅速被痛苦淹沒的眼睛，狠了狠心，繼續道：“老張頭說了，他兒子那邊能先支點錢，算是預支工錢，給你爹救命用！但這人……得趕緊過去！”

用自己去換爹娘的命！用自己去換那渺茫的救命錢！

這個念頭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林野的靈魂上！他猛地睜開眼，眼底布滿了血絲，像困獸般嘶啞地問：“能……能預支多少？夠……夠送我爹去縣醫院嗎？”

“老張頭說……能先給兩百塊！”村長報出一個數字。兩百塊！在谷底村，這是一筆巨款！足以支付去縣城的車費和初步的檢查費用！

希望的火苗瞬間在林野眼中燃燒起來！但隨即，另一張蒼白、絕望、淚眼婆娑的臉龐清晰地浮現在眼前——蘇禾！那個在秋日山坡上，他對著群山、對著天地、對著她許下重諾的蘇禾！那個他拼了命也要帶出去的蘇禾！

帶她出去？讓她念書？去看好大好大的世界？

多么可笑！多么諷刺！

他現在連自己都要賣了，去換爹娘的命！他還有什么資格談未來？談承諾？

巨大的痛苦和撕裂感幾乎要將林野生生扯成兩半！一邊是生養之恩、奄奄一息的爹娘；一邊是青梅竹馬、沉甸甸的誓言！他該如何選擇？

“野娃子，我們知道你難……”村長看著他痛苦扭曲的臉，嘆了口氣，“可眼下，救人要緊！你爹……等不起啊！你娘也拖不起！出去……出去干活，是條活路！至少……至少能保住命啊！”

保住命……是啊，只有活著，才有以后。可那個“以后”，還會有他和蘇禾嗎？林野痛苦地閉上眼，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鮮血滲了出來，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腦海里，是父親在烈日下佝僂的背影，是母親在油燈下縫補的愁容，是蘇禾在溪畔教他寫字時專注的側臉，是山坡上她絕望又燃起希望的眼神……

最終，父親毫無生氣的臉和母親痛苦的呻吟占據了上風。那份血脈相連、刻入骨髓的責任，壓倒了少年心中所有關于風花雪月的憧憬。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睜開眼。那雙曾經明亮如星、充滿了對山外世界渴望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冰冷的塵埃，只剩下一種近乎死寂的決絕。他看著村長，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帶著血沫擠出來的，沉重無比：

“我……去。”

這兩個字出口的瞬間，林野仿佛聽到自己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徹底碎裂了。那個在山坡上對著蘇禾許下承諾的少年，那個對未來充滿憧憬的林野，在這一刻，徹底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為了生存、為了責任、即將踏上一條未知而艱險的漫漫長路的行尸走肉。

他答應了。用自己，去換爹娘的命。也親手，埋葬了那個關于“帶蘇禾出去”的、重于生命的承諾。巨大的犧牲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連呼吸都帶著絕望的鐵銹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