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一旦做出，便如同上了發(fā)條的機器，冰冷而迅速地運轉起來。

村長立刻派人冒雨去鄰村聯(lián)系老張頭。老張頭倒也爽快，冒著雨親自送來了兩百塊錢——厚厚一疊皺巴巴、沾著油污的毛票，散發(fā)著陌生而沉重的氣息。這錢，是林野的賣身契。

錢一到手，村長立刻組織人手，用門板抬著重傷昏迷、氣息微弱的林大山，又安排人背上同樣高燒不退、意識模糊的王秀蘭，冒雨趕往十幾里外的鄉(xiāng)衛(wèi)生所，再想辦法轉去縣醫(yī)院。時間就是生命，一刻也不敢耽誤。

林野強撐著虛弱的身體，掙扎著起來。他拒絕了趙阿婆讓他再休息的勸阻，默默地收拾著自己那少得可憐的“行李”——幾件打滿補丁的舊衣服，用一塊破布包好。他的動作很慢，很沉，仿佛每一個動作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不敢看趙阿婆擔憂的眼神，不敢聽隔壁母親斷斷續(xù)續(xù)的痛苦呻吟，更不敢去想……蘇禾。

他知道蘇禾來過。在他昏迷時，她冰冷的、帶著泥水的手緊緊抓著他的手，那絕望的哭聲像刀子一樣刻在他心里。但他不敢見她。他害怕看到她那雙清澈的眼睛，害怕看到她眼中的希望，害怕……自己會動搖。他選擇了最懦弱、也最殘酷的方式——逃避。

臨走前，林野來到母親王秀蘭臨時安置的床邊。母親依舊高燒昏迷，臉頰燒得通紅，嘴唇干裂起皮，眉頭緊鎖，似乎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林野“撲通”一聲跪在冰冷的地上，對著母親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額頭撞擊地面的聲音沉悶而清晰。

“娘……”他哽咽著，聲音嘶啞破碎，“兒子……不孝……不能守著您了……您……您和爹……一定要好起來……”淚水洶涌而出，滴落在母親滾燙的手背上。

他最后看了一眼母親痛苦的臉龐，猛地起身，抓起那個小小的破布包袱，頭也不回地沖出了趙阿婆的家門，沖進了依舊滂沱的秋雨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間將他澆透，刺骨的寒意讓他渾身發(fā)抖，卻也仿佛麻木了心口的劇痛。

他沒有直接去鄰村老張頭家，而是像游魂一樣，在雨中漫無目的地走著。雙腳仿佛有自己的意識，帶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了那個承載著他最重承諾的地方——村后那座能望見遠山的山坡。

山坡在暴雨的沖刷下泥濘不堪。他站在坡頂，任由冰冷的雨水沖刷著臉頰，混合著滾燙的淚水。眼前是灰蒙蒙的、被雨幕徹底封鎖的群山，什么也看不見。那個“好大好大的世界”，徹底消失在無邊的雨霧之后。

他抬起手，看著自己沾滿泥濘、曾經為了那個承諾而拼命干活變得粗糙結實、如今卻顯得如此無力的手。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鮮血混合著雨水流淌下來。

“蘇禾……”他對著空茫的雨幕，無聲地嘶喊，聲音被風雨徹底吞沒，“對不起……對不起……我……食言了……”

沉重的負罪感和撕心裂肺的痛苦幾乎將他撕裂。他背叛了自己的誓言，背叛了那個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的女孩。他不敢想象蘇禾知道真相后會怎樣，他只能懦弱地選擇消失。

他最后看了一眼蘇禾家的方向。那幾間熟悉的土坯房，在雨幕中顯得模糊而遙遠。他仿佛能看到蘇禾坐在窗前學習的剪影……一切都結束了。

他猛地轉身，帶著一身泥濘和深入骨髓的絕望與冰冷，一步一步，艱難而決絕地朝鄰村老張頭的家走去。背影在蒼茫的雨幕中，顯得那么單薄，那么孤寂，像一株被連根拔起、即將飄零天涯的浮萍。

**與此同時，蘇家也籠罩在無邊的陰霾中。**

蘇禾失魂落魄地從趙阿婆家回來，渾身上下濕透冰冷，臉色蒼白得嚇人，眼神空洞。她親眼目睹了林家的慘狀，看到林野吐血昏迷的虛弱樣子，看到林大伯被抬走時那觸目驚心的傷，看到王嬸絕望的哭泣……巨大的悲痛和無助幾乎將她壓垮。

更讓她絕望的是，她回到家中，等待她的是另一個晴天霹靂！

父親蘇長河坐在堂屋的矮凳上，臉色灰敗，嘴角還殘留著一絲未擦凈的血跡。他看到女兒回來，嘴唇哆嗦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母親周婉躺在里屋的炕上，咳得撕心裂肺，氣息微弱，地上那灘暗紅的血跡刺目驚心！

“娘！”蘇禾撲到炕邊，看著母親蠟黃痛苦的臉，心都要碎了。

“禾……禾兒……”周婉艱難地睜開眼，看到女兒，想說什么，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爹！娘她怎么了？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蘇禾驚恐地看向父親。

蘇長河痛苦地睜開眼，聲音沙啞得如同破鑼：“禾兒……爹……爹對不起你……爹的工作……沒了……工資……徹底沒了……你娘的病……又……又加重了……”他將鄉(xiāng)里來人通知的事情，以及妻子咳血的情況斷斷續(xù)續(xù)說了出來。

又一個沉重的打擊！

蘇禾只覺得天旋地轉！林家慘劇的陰影尚未散去，自己家又雪上加霜！父親失業(yè)！母親病危！雙重絕望如同冰冷的鐵鉗，狠狠扼住了她的咽喉！

“爹……那……那娘的藥……”蘇禾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蘇長河絕望地搖了搖頭，老淚縱橫：“家里……一分錢……都沒了……”

沒錢！沒錢買藥！沒錢給母親救命！

巨大的恐懼瞬間淹沒了蘇禾！她看著母親痛苦喘息的樣子，看著父親絕望灰敗的臉，一種從未有過的、冰冷的決心在她心底瘋狂滋生！她不能眼睜睜看著母親死！絕對不能！

“爹！我去想辦法！我去采藥！山上……山上有草藥！老孫頭說過哪些能治咳嗽！”蘇禾猛地站起來，眼神里迸發(fā)出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她不再猶豫，抓起門邊一個破斗笠和一把小鋤頭，轉身就沖進了依舊未停的暴雨之中！

“禾兒！回來！雨太大了！危險！”蘇長河嘶啞的呼喊被淹沒在風雨里。

蘇禾什么都顧不上了！她像瘋了一樣沖向后山，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濕滑的山路上攀爬。冰冷的雨水模糊了她的視線，鋒利的巖石和荊棘劃破了她的衣衫和皮膚，她卻渾然不覺，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找到草藥！救娘！

她憑著模糊的記憶，在陡峭濕滑的山坡上艱難地搜尋著。雨水沖刷著泥土，草藥更加難找。她摔倒了一次又一次，膝蓋磕破了，手掌被尖銳的石子劃開血口，鮮血混合著雨水流淌下來。但她咬緊牙關，一次次爬起來，瘋狂地扒開草叢，辨認著那些在雨中顯得模糊的植物。

終于，在一處背風的巖石縫里，她發(fā)現(xiàn)了幾株熟悉的、開著紫色小花的植物！是老孫頭提過的止咳草藥！巨大的狂喜瞬間涌上心頭！她不顧一切地撲過去，用沾滿鮮血和泥漿的手，小心翼翼地、連根帶土地將它們挖了出來，緊緊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母親的命！

當她渾身濕透、泥濘不堪、像從泥潭里撈出來一樣，帶著那幾株沾著血的草藥沖回家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她來不及換衣服，也顧不上處理自己身上的傷口，立刻在父親的幫助下，生火熬藥。

苦澀的藥味在昏暗的屋子里彌漫開來。蘇禾跪在母親的炕邊，用小勺一點點將溫熱的藥汁喂進母親干裂的嘴里。看著母親艱難地吞咽，看著那藥汁順著嘴角流下，蘇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也許是草藥真的起了作用，也許是母女連心，周婉劇烈的咳嗽竟然真的慢慢平復了一些，呼吸也似乎順暢了一點。她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雖然臉色依舊蠟黃，但至少不再咳血。

蘇禾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驟然松懈下來，巨大的疲憊和渾身的傷痛瞬間將她擊倒。她癱坐在冰冷的泥地上，靠著母親的炕沿，看著油燈跳躍的微弱火苗，淚水無聲地滑落。她救下了母親，暫時。可明天呢？以后呢？父親的失業(yè)，這個家未來的生計，還有……林野哥……

想到林野，想到林家廢墟般的慘狀，想到林野昏迷時慘白的臉和嘴角的血跡，一股尖銳的疼痛再次攫住了她的心。她掙扎著爬起來，想去趙阿婆家看看林野醒了沒有，看看林大伯有沒有送去醫(yī)院。

她拖著疲憊不堪、渾身傷痛的身體，再次沖進了夜色未退、細雨霏霏的冷風中。當她深一腳淺一腳、滿懷擔憂地趕到趙阿婆家時，得到的卻是一個讓她瞬間如墜冰窟的消息！

“林野？野娃子他……他走了！”趙阿婆抹著眼淚，“天快黑那會兒，跟著鄰村老張頭……去省城打工了！說是……說是去給他爹娘掙救命錢……”

走了？

去省城打工了？

在她為了母親拼命采藥、和死神搏斗的時候，在她毫不知情的時候……他走了？

蘇禾呆呆地站在趙阿婆家門口，渾身冰冷，連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冰冷的雨水順著她的頭發(fā)、臉頰流淌下來，她卻感覺不到絲毫涼意。巨大的震驚、茫然、被拋棄的委屈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瞬間將她淹沒！

林野哥……走了？

他為什么不等她？為什么不告訴她一聲？

那個承諾呢？那個在夕陽山坡上、在秋日寒風里，他對著她、對著天地許下的重諾呢？

“他……他有沒有……留什么話？”蘇禾的聲音輕飄飄的，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趙阿婆搖搖頭，嘆了口氣：“沒有……啥也沒說……就磕了幾個頭，看了他娘一眼……就走了……那孩子……唉……”

沒有話。沒有告別。沒有解釋。

只有無聲的、冰冷的離別。

蘇禾失魂落魄地轉身，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雨幕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冰冷的雨水沖刷著她臉上的泥污和淚水，也沖刷著她心中最后那點微弱的希望之火。那個曾經像山一樣擋在她身前、給她承諾和勇氣的少年，就這樣，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在她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這無邊的雨夜之中，只留下一個冰冷的背影和無盡的茫然與絕望。

谷底村的黎明，在凄冷的秋雨中緩緩到來。而蘇禾的世界，卻徹底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與冰冷。青梅竹馬的少年遠走他鄉(xiāng)，無聲離別；家中的困境依舊深重，前途未卜。命運的寒冬，以最殘酷的方式，降臨在了這個剛剛經歷生離死別的少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