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村小學的下課鈴,從來不是什么清脆的電鈴。那是一截胳膊粗細、銹跡斑斑的鐵管子,吊在操場邊上那棵歪脖子老槐樹的枝椏下。頭發花白的老校長顫巍巍地爬上墊腳的石塊,用盡全身力氣拽動那根同樣磨損嚴重的麻繩。
“鐺——!鐺——!鐺——!”
沉悶、喑啞、帶著鐵銹摩擦的滯澀聲響,艱難地撕破夏日午后凝滯的空氣,撞進低矮的土坯教室。那聲音談不上悅耳,甚至有些刺耳,卻像一聲號令,瞬間點燃了教室里的騷動。
一年級的安家寧和二年級的孩子們混在一個教室里。空氣里彌漫著塵土、汗味和劣質鉛筆芯的味道。她正費勁地用一把小鉛筆刀,在面前那張搖搖欲墜、布滿深刻劃痕和可疑污漬的木頭課桌邊緣,歪歪扭扭地刻著自己的名字——“安家寧”。刀尖劃過朽木,發出“吱嘎”的呻吟,木屑簌簌落下。桌子腿早就松動,隨著她刻字的動作,整個桌面也跟著輕微晃動。
“吱呀——”教室那扇同樣不牢靠的木門被推開了。
安建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擋住了外面刺眼的陽光,在教室里投下一片陰影。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灰色工裝背心,露出結實黝黑的臂膀,額頭上還帶著汗珠,顯然是剛從廠里趕過來。他的目光越過講臺上正在收拾粉筆頭的老師,直接落在了教室后排那個小小的身影上。
老校長搖鈴的聲音還在操場上空回蕩。安建國沒說話,只是靜靜地走到女兒身邊,彎下腰,蹲了下來。他的目光掃過那張破舊不堪的課桌,桌面上裂開的縫隙幾乎能塞進一根手指,邊緣被無數個像安家寧這樣的孩子刻滿了名字和亂七八糟的涂鴉。他的視線最終落在女兒費力刻下的那三個稚嫩的字上。
安家寧停下動作,仰起小臉看著爸爸,黑亮的眼睛里帶著一絲被抓包的羞赧和不安。
安建國伸出手指,粗糙的指腹帶著機油和汗水混合的味道,輕輕拂過桌面上那道深深的裂痕。他的動作很輕,仿佛怕驚擾了什么,又仿佛在感受那木頭腐朽的質地。指尖傳來的粗糲觸感,像電流一樣刺進他心里。他抬頭環顧這間光線昏暗、墻壁斑駁、桌椅破敗的教室,耳邊是孩子們嘰嘰喳喳、毫無章法的喧鬧和奔跑時帶起的塵土。
他眼底的光,像被風吹過的燭火,猛地暗了下去。一種沉甸甸的、混雜著心疼和焦慮的情緒,如同冰冷的鉛塊,壓在了他的胸口。他仿佛已經看到了女兒的未來——在這片蒙塵的天地里,和這些破舊的桌椅一樣,被磨損,被刻上平庸的印記。
不行!絕對不行!
那點剛剛黯淡下去的光,在他眼底猛地重新燃起,燒得比剛才更旺,更灼人!帶著一種近乎兇狠的決絕。他安建國的閨女,值得更好的!他要給她最好的!他要讓她站在亮堂堂的教室里,坐在結結實實的新課桌前!他要讓她抬頭挺胸,再也不用低著頭在這朽木上刻自己的名字!
粗糙的大手猛地按在了女兒細弱的肩膀上,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安建國蹲著身子,目光平視著女兒清澈卻懵懂的眼睛,聲音低沉而堅定,每一個字都像砸在水泥地上:
“寧寧,這地方,配不上你!爸給你換個地方!換個大花園!有最好的老師,最亮的教室,最穩當的桌子!你只管好好讀書,啥也別怕!天塌下來,有爸頂著!”
安家寧被父親眼中那從未有過的、近乎燃燒的光芒震住了。她似懂非懂,但父親話語里的力量和決心,像一顆小小的種子,悄然落進了她幼小的心田。
當晚,建國織布廠那間小小的辦公室里,氣氛凝重。昏黃的燈光下,賬本攤開,上面密密麻麻的數字像螞蟻一樣爬滿了孫玉蘭的心。她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建國,實驗一小…那借讀費可不是小數目!八千塊!廠里剛緩過點勁兒,玻璃絲那邊剛投產,原料款都還沒結清,這錢……”
安建國沒看賬本。他站在窗邊,望著外面沉沉的夜色,背影如同一塊沉默而堅定的磐石。手指間夾著的琥珀香煙,煙霧裊裊上升。“錢的事,我想辦法。”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斬釘截鐵的力量,不容反駁,“砸鍋賣鐵也得去!寧寧不能在那破地方耽誤了!你看看那些孩子,看看那些桌子!那是人待的地方嗎?”
孫玉蘭看著丈夫緊繃的側臉,張了張嘴,最終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她知道,這件事,安建國已經鐵了心。
幾天后,一個悶熱的傍晚。安建國洗了澡,換上了壓箱底的白襯衫和那條料子筆挺的深灰色西褲——那是他當年成為“萬元戶”時置辦的行頭,如今穿在身上,竟顯得有些空蕩。頭發也用水仔細梳過,抹了點發油,一絲不茍。
他打開抽屜,拿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里面是剛從信用社取出來的八千塊錢。嶄新的百元大鈔,散發著油墨特有的、略微刺鼻的味道。他仔細地數了一遍,又數了一遍,確認無誤,才鄭重地放進一個不起眼的黑色人造革手提包里。想了想,他又從柜子里拿出一條包裝完好的“紅塔山”香煙,也塞了進去。
“我出去一趟。”他對正在廚房忙碌的孫玉蘭說,聲音盡量平靜。
孫玉蘭擦著手走出來,看到他這身打扮和那個鼓鼓囊囊的手提包,眼神復雜,最終只是低聲叮囑:“…早點回來,路上小心。”
安建國點點頭,推著他那輛摩托車,身影融入了漸濃的暮色里。摩托車轟鳴的聲音,在寂靜的鄉村土路上顯得格外清晰。
目的地是采油廠家屬院。這片紅磚樓房,在清河村的低矮平房中鶴立雞群,代表著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和階層。安建國放慢速度,穿過家屬院門口喧鬧的商業街,路過安志遠家那間正在裝修的小賣部門面時,他目不斜視,徑直來到靠里面的一棟樓下。
他停好車,抬頭望了望三樓那個亮著燈的窗戶。深吸一口氣,又整了整一絲不茍的襯衫領口,拎起那個沉甸甸的手提包,邁步走上樓梯。皮鞋踩在水泥樓梯上,發出“篤、篤”的悶響,每一步都帶著小心翼翼的沉重。
站在301室油漆斑駁的綠色鐵門前,安建國再次深吸一口氣,抬手,屈起指節,輕輕敲了三下。
“誰呀?”里面傳來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
“嫂子,是我,安建國。”安建國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客氣。
門開了。開門的正是張巖的妻子,一個身材微胖、穿著家常碎花裙子的婦女。她看到門外站著的、穿著明顯不合時宜正裝的安建國,愣了一下,隨即臉上堆起客套的笑容:“哎喲,是安廠長啊!快請進快請進!”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掃向他手里那個鼓鼓的提包。
客廳里開著吊扇,呼呼地轉著,吹散了些許悶熱。張巖穿著汗衫、大褲衩,正歪在沙發上看電視新聞,手里搖著蒲扇。見安建國進來,他倒是沒起身,只是用蒲扇指了指旁邊的單人沙發:“建國來了?坐。”態度隨意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居高臨下。
安建國在硬邦邦的沙發邊緣坐下,只坐了半邊屁股,腰背挺得筆直,顯得拘謹而恭敬。他臉上擠出笑容:“張科長,打擾您休息了。”
“沒事沒事,”張巖晃著蒲扇,眼睛還瞟著電視屏幕,“廠子最近咋樣?聽說搞新東西了?”
“還行,還行,剛起步。”安建國連忙應著,手心有些潮濕。寒暄了幾句,他終于切入正題,臉上的笑容帶上幾分懇切和小心翼翼:“張科長,今天來…是想求您幫個忙。我家閨女,寧寧,今年該上小學了。村里那條件…您也知道。我就琢磨著,想讓孩子去縣實驗一小…聽說,您跟一小那邊的領導…有點交情?”
張巖搖扇子的手頓了一下,眼睛終于從電視上挪開,看向安建國。那眼神帶著審視,像是在掂量著什么。“實驗一小啊…”他拉長了調子,“那可是好地方,多少人擠破頭想進去。名額緊得很啊,老安。”
“是是是,我知道,知道難。”安建國連連點頭,身體微微前傾,姿態放得更低,“這不是…實在沒辦法了,才厚著臉皮來求您嗎?孩子上學是大事,耽誤不起。您路子廣,認識的人多,幫幫忙,給牽個線搭個橋…我安建國記您一輩子好!”他幾乎是帶著懇求的語氣了。
張巖沒立刻答應,拿起茶幾上的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似乎在思考。客廳里只剩下吊扇的嗡嗡聲和電視里新聞播音員字正腔圓的聲音,氣氛有些凝滯。
安建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放在膝蓋上的手,下意識地握緊了那個黑色提包的帶子。幾秒鐘的沉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終于,張巖放下茶杯,咂了咂嘴,臉上露出一種掌握著關鍵鑰匙的、帶著點矜持的笑容:“哎呀,老安,你看你這話說的…咱們認識多少年了?能幫的忙,我還能不幫嗎?”
安建國眼中瞬間爆發出巨大的驚喜和感激,幾乎要站起來:“謝謝張科長!太謝謝您了!”
“不過嘛…”張巖話鋒一轉,手指在沙發扶手上輕輕敲了敲,眼神瞟向那個黑色提包,“這年頭,辦事不容易啊。人家一小那邊,規矩也嚴,該走的程序、該表示的心意…一樣都不能少。你也知道,這借讀費…”
安建國立刻會意,連忙將那個沉甸甸的黑色提包雙手捧到茶幾上,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他拉開拉鏈,露出里面一沓沓嶄新的百元大鈔,還有那條醒目的紅塔山香煙。
“張科長,規矩我懂!都在這兒了!”他的聲音因為激動和緊張而微微發顫,指著那厚厚一沓錢,“這是八千塊借讀費,一分不少!這點煙…不成敬意,您拿著,打點打點…”
張巖的目光在那堆錢和煙上停留了幾秒,臉上的笑容終于變得真誠了些,甚至帶上了一絲滿意。他伸手拍了拍安建國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行!老安!夠爽快!這事兒啊,包在我身上了!你就等信兒吧!”
從張巖家那棟紅磚樓里出來,重新推上自行車時,夏夜的涼風吹在安建國汗濕的后背上,激起一陣涼意。他抬頭望著家屬樓星星點點的燈火,長長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濁氣。那口濁氣里,混雜著求人的卑微、砸下巨款的肉痛,但更多的,是一種塵埃落定后的、近乎虛脫的輕松,以及一股托起了女兒未來的沉重希望。
八千塊,幾乎是他廠子小半年的純利,就這么送出去了。但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值!為了寧寧能坐在那窗明幾凈的教室里,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