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被墨浸透的宣紙,緩緩鋪展在濰縣的上空。雙瓢面館的油燈已添了三次燈油,豆大的火苗在琉璃罩里跳動,將慧能和了塵的影子投在墻上,隨著兩人的動作輕輕搖晃。桌上攤著張粗糙的草紙,上面用炭筆歪歪扭扭地畫著幾個名字:王啟山、靜慈師太、王彪、跛腳黑衣人……每個名字間都連著細密的線條,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
“你看這里。”了塵用炭筆在“王啟山”和“漕運沉船案”之間畫了個圈,炭灰簌簌落在桌面上,“阿蠻說靜慈師太在找一幅畫,而你父親書房里的《濰縣漕運圖》剛好失蹤了,這絕不是巧合。”他指尖點在草紙上,力度大得讓紙都微微發(fā)皺,“我懷疑,那幅畫里不僅藏著賬本線索,還記著當年沉船的真相。”
慧能將微涼的指尖按在“靜慈師太”三個字上,阿蠻帶來的消息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頭激起層層漣漪:“師太在宮里待過,又和王啟山的父親相識,她要找的寶貝會不會和沉船有關(guān)?說不定當年她就是靠著那寶貝才從宮里逃出來的,現(xiàn)在王啟山用寶貝要挾她,讓她幫忙找賬本。”
灶膛里的炭火漸漸轉(zhuǎn)弱,只余下幾點暗紅的火星。了塵起身添了些柴,火光猛地竄起,照亮他眉骨處的傷疤,也照亮了他眼底的凝重:“李捕頭說我父親當年發(fā)現(xiàn)鹽倉賬目和王啟山商鋪進鹽量對得上,現(xiàn)在看來,這根本就是一條完整的利益鏈——王啟山利用蘇伯父管賬的便利,一邊貪腐鹽倉的鹽,一邊勾結(jié)漕運私吞官銀,蘇伯父發(fā)現(xiàn)后想揭發(fā),才被他們滅口。”
“可他們?yōu)槭裁匆鹊饺旰蟛耪屹~本?”慧能不解,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草紙上的紋路,“如果賬本真的藏著致命證據(jù),他們當年就該搜走才對。”
了塵重新坐下,拿起桌上的粗瓷茶壺給自己倒了杯涼茶,茶水順著壺嘴滴落在桌面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或許他們當年沒找到。”他吹了吹茶沫,熱氣模糊了他的眉眼,“阿蠻說靜慈師太在研究棋譜,說里面有‘破局’的方法,說不定那賬本藏在極其隱秘的地方,需要特殊的方法才能找到,就像棋譜里的殘局解法。”
慧能忽然想起父親生前最愛擺的那副“七星聚會”棋局,說這殘局變化多端,藏著“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妙法。那時她總嫌父親擺弄棋子太枯燥,如今想來,父親或許早就用棋局暗示過什么。她的心跳驟然加速,起身從墻角的木箱里翻出個陳舊的布包,解開系帶,里面是本泛黃的線裝書——正是父親當年常看的《棋經(jīng)》。
“你看這個。”她將書攤在桌上,書頁因常年翻閱而變得松散,其中一頁夾著半片干枯的梧桐葉,葉脈在燈光下清晰可見,“這是我在舊宅箱底找到的,里面夾著的葉子形狀很奇怪,邊緣像是被人刻意修剪過。”
了塵小心翼翼地拈起枯葉,對著燈光仔細端詳,忽然眼睛一亮:“這不是普通的葉子!你看葉脈的走向,像是人為畫上去的路線圖。”他將葉子鋪在草紙上,用炭筆沿著葉脈勾勒,很快畫出個模糊的輪廓,“這形狀……像不像沈記鐵匠鋪后院的布局?”
慧能湊近一看,呼吸瞬間停滯——枯葉的主脈像極了鐵匠鋪后院的那條石板路,分叉的細脈則對應(yīng)著堆放廢鐵的角落和那口枯井的位置。李捕頭說父親留下的“保命的東西”藏在廢鐵堆里,難道線索就藏在這片枯葉里?
“我們得盡快去鐵匠鋪。”了塵將枯葉小心地夾回書中,眼神銳利如鷹,“阿蠻說師太讓她留意我們是否去過鐵匠鋪,說明他們也在找那里的東西,再晚就來不及了。”
窗外傳來夜風穿過巷弄的嗚咽聲,夾雜著遠處更夫打更的梆子聲——“咚——咚——”,已是二更天了。慧能望著窗外被月光照亮的屋脊,瓦片上的殘雪在月色中泛著冷光,像撒了層碎銀。她忽然想起小時候,父親總愛在這樣的月夜教她認星象,說“天上的星星會指引方向,就像人心再迷茫,也該守住正義的光”。
“還有靜慈師太。”慧能將思緒拉回現(xiàn)實,指尖點在草紙上的“后山”二字,“阿蠻說她總往后山跑,身上帶著泥土味,說不定后山藏著他們的秘密據(jù)點。上次我在竹林柴房找到梳妝匣,說不定那里只是個幌子,真正的東西藏在更深的地方。”
了塵點頭附和:“王彪和跛腳黑衣人交易的官銀總得有地方藏,后山偏僻,確實是藏東西的好地方。等我們從鐵匠鋪回來,就去后山探探。”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阿蠻說過幾天有‘大人物’來濰縣,我懷疑是王啟山在知府甚至省里的靠山,他們急著找賬本,說不定是想在大人物來之前銷毀證據(jù)。”
炭火再次轉(zhuǎn)弱,屋里漸漸浸起寒意。慧能裹緊了身上的棉襖,指尖卻依舊冰涼:“那個跛腳黑衣人到底是誰?他既和王彪交易,又和師太有聯(lián)系,在整個局里扮演著什么角色?”
“會不會是當年沉船案的幸存者?”了塵猜測,指尖在“黑衣人”三個字上輕輕敲擊,“說不定他知道沉船的真相,以此要挾王啟山分贓,所以王啟山才一邊利用他,一邊提防他。”
兩人沉默下來,油燈的光暈在他們臉上流轉(zhuǎn),將彼此眼中的堅定映照得格外清晰。從三月三廟會的意外重逢,到縣衙公堂的葫蘆奇判,再到如今層層揭開的陰謀,他們就像置身于一盤復雜的棋局,每一步都走得驚心動魄,卻也讓真相的輪廓越來越清晰。
“不管這盤棋有多難下,我們都得走下去。”慧能的聲音雖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她將《棋經(jīng)》小心地收好,“為了我爹娘的清白,為了你父親的冤屈,也為了阿蠻和她弟弟,我們必須找到賬本,讓王啟山他們付出代價。”
了塵握住她微涼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粗糙的棉布傳來,帶著讓人安心的力量:“我會陪著你。”他的目光落在墻上兩人交疊的影子上,聲音溫柔卻堅定,“從廟會重逢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想過再放手。”
慧能的臉頰微微發(fā)燙,心跳漏了一拍。月光透過窗欞灑進來,在地面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鉆。她想起小時候在槐樹下,沈硯之也是這樣握著她的手,說“等我學好打鐵,就給你打把最漂亮的銀鎖,把你鎖在我身邊”,那時的月光也像今夜這樣溫柔,將少年的誓言鍍上一層金邊。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極輕微的響動,像是有人不小心碰掉了墻根的磚塊。兩人同時噤聲,交換了一個警惕的眼神。了塵緩緩起身,抄起墻角的扁擔,腳步輕得像貓,一步步挪到窗邊。
慧能則握緊了袖中的匕首,那是了塵父親留下的遺物,冰冷的金屬觸感讓她混亂的心緒漸漸平靜。她屏住呼吸,耳朵貼在冰冷的墻壁上,能清晰地聽到墻外傳來的呼吸聲,粗重而急促,顯然不是什么高手。
了塵猛地推開窗戶,寒風卷著雪沫子灌進來,吹得油燈劇烈搖晃。窗外空空如也,只有巷口的燈籠在風中搖曳,投下晃動的光影。墻根處散落著幾塊松動的磚塊,顯然剛才確實有人在墻外偷聽。
“追嗎?”慧能壓低聲音,握緊匕首的手微微出汗。
了塵搖了搖頭,目光銳利地掃視著空曠的巷弄:“不用,他跑不遠。”他從窗臺上撿起一枚掉落的布紐扣,布料粗糙,上面還沾著些許泥漬,“是王啟山家的家丁,這種粗布紐扣只有他家仆人才會用。”
慧能的心沉了沉,他們的談話果然被監(jiān)聽了。這意味著王啟山已經(jīng)知道他們在調(diào)查真相,接下來的行動只會更加危險。
“看來我們的時間不多了。”了塵將紐扣放在桌上,與草紙上的名字并列,“他們既然動了監(jiān)聽的心思,就說明我們的方向是對的,賬本和畫一定藏著他們最害怕的秘密。”
慧能重新坐下,將草紙上的線條再檢查一遍,忽然在“沈記鐵匠鋪”和“靜慈師太”之間畫了條新的線:“師太讓阿蠻留意我們是否去過鐵匠鋪,說明她知道那里有重要的東西,說不定我父親和你父親當年就是在鐵匠鋪的密道里交換信息的,那里或許藏著能同時指證鹽倉貪腐和漕運舞弊的證據(jù)。”
“明天一早我們就去鐵匠鋪。”了塵將草紙小心地收起來,炭灰沾在他的指尖,像未干的血跡,“李捕頭說他會安排人手在附近接應(yīng),只要找到父親留下的東西,我們就能掌握主動權(quán)。”
油燈的火苗漸漸平穩(wěn)下來,屋里的寒意卻越來越重。慧能望著窗外皎潔的月光,忽然想起母親曾說過,月亮最圓的時候,真相總會水落石出。今夜的月亮雖未圓滿,卻已足夠明亮,照亮了他們前行的路,也照亮了那些隱藏在黑暗中的罪惡。
了塵將最后一點炭火撥旺,火星濺起,映亮他年輕卻寫滿堅毅的臉龐:“等這件事了結(jié),我們就把面館好好經(jīng)營起來,不賣陽春面了,賣你最愛吃的薺菜餛飩,我去后山采最新鮮的薺菜。”
慧能的眼眶微微發(fā)熱,點了點頭:“還要在門口種上你說的那種會開藍花的草,你說過那叫‘勿忘我’。”
“好。”了塵的聲音溫柔得像月光,“都聽你的。”
窗外的月色愈發(fā)皎潔,將巷弄照得如同白晝。墻根處的積雪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仿佛能映出剛才偷聽者倉皇離去的腳印。慧能知道,從今夜起,他們將徹底告別猶豫和退縮,向著真相發(fā)起最后的沖刺。
桌上的《棋經(jīng)》靜靜躺著,夾在其中的枯葉仿佛在月光下輕輕顫動,像是在指引著破局的方向。而那盤復雜的棋局,終于到了落子定乾坤的時刻。
遠處傳來三更的梆子聲,沉穩(wěn)而悠長,在寂靜的夜色中擴散開來。慧能握緊了身邊了塵的手,兩人的目光同時望向窗外,月光在他們眼中跳躍,像兩簇永不熄滅的火焰。無論前路有多少荊棘,他們都將攜手前行,用真相告慰逝去的親人,用正義驅(qū)散籠罩在濰縣上空的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