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剛過，濰縣的風就帶上了暖意。雙瓢面館的木門早早卸下，晨光透過窗欞灑在擦得锃亮的八仙桌上，映出慧能忙碌的身影。她正將新采的薺菜擇洗干凈，翠綠的菜葉子上還沾著晶瑩的水珠，是今早天沒亮就去后山采的，帶著清冽的泥土香。
“再多加把柴，水要開了。”慧能回頭對灶房里的了塵喊道，聲音里帶著輕快的笑意。自上次月夜談后，兩人雖心有戒備，卻也多了份破釜沉舟的篤定。面館的生意漸漸好起來，附近的街坊都愛來這吃碗熱湯面，說“蘇小姐的面里有家的味道”。
了塵從灶房探出頭，額上沁著薄汗，眉骨的傷疤在晨光中淡了些：“知道了，這就來。”他手里還拿著塊粗布，正擦拭著剛修好的鐵鍋，鍋底的煙垢被擦去，露出锃亮的鐵色。這口鍋是沈記鐵匠鋪的老物件，他費了三天功夫才修好，說“用老鍋煮面才夠味”。
辰時剛過，客人就陸續上門。張大叔扛著鋤頭進來，嗓門洪亮：“慧能丫頭，給我來碗薺菜面，多加醋！”他是隔壁的菜農，前幾日送了不少新收的蘿卜，說“自家種的，不值錢”。
慧能笑著應下，手腳麻利地下面、舀湯、撒薺菜。翠綠的薺菜浮在奶白的湯面上，撒上幾粒蔥花，香氣瞬間彌漫開來。張大叔接過面碗，吸溜著吃了一大口，滿足地嘆了口氣：“還是丫頭的手藝好，比家里那口子做的強多了！”
屋里的客人都笑起來，氣氛熱鬧而溫暖。慧能看著這景象，心里微微發酸——若爹娘還在，蘇家也該是這般煙火氣吧。她正愣神，忽然聽見張大叔“哎喲”一聲，捂著肚子倒在地上，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額頭冒出冷汗。
“張大叔！你怎么了？”慧能嚇得連忙跑過去，手指剛觸到他的手腕，就覺得他的皮膚冰涼，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肚子疼……好疼……”張大叔蜷縮在地上，渾身發抖，嘴角竟溢出些白沫。
屋里的客人都慌了神，有人大喊“快去找郎中”，有人嚇得往門外跑。了塵從灶房沖出來，見狀臉色驟變，連忙將張大叔平放在地上，解開他的衣襟：“別急，我懂些急救法子。”他指尖按在張大叔的人中上，又掐了他的虎口，動作沉穩有力。
混亂中，有人指著桌上的面碗喊道：“是不是面有問題？張大叔就吃了這碗薺菜面！”
慧能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識地看向碗里剩下的薺菜，翠綠的葉子上似乎沾著些異樣的斑點。她連忙拿起一根湊近聞，除了薺菜的清香，還有股極淡的、類似蛇床子的異味——這不是她采的薺菜！
“這不是我采的薺菜！”慧能急得聲音發顫，“我采的薺菜都掐了根，而且沒有這種斑點！”
可沒人聽她解釋，客人都嚇得往外跑，嘴里嚷嚷著“面館的面有毒”“蘇家丫頭想害人”。剛才還熱鬧的面館瞬間冷清下來，只剩下地上痛苦呻吟的張大叔，和手足無措的慧能、了塵。
幸好郎中來得快，背著藥箱匆匆趕來，掏出銀針扎在張大叔的幾處穴位上，又灌了碗黑乎乎的藥汁。折騰了半個時辰，張大叔的臉色才漸漸好轉，呼吸也平穩了些。
“是食物中毒。”郎中拔出銀針，針尖發黑，“這毒來得兇，像是誤食了毒芹。幸好吃得不多，再晚半個時辰就危險了。”
毒芹？慧能如遭雷擊。毒芹和薺菜長得極像，卻有劇毒，誤食者會腹痛嘔吐，嚴重的能致命。她今早采薺菜時明明仔細分辨過，絕不可能采到毒芹！
“我采的薺菜都放在竹籃里，就放在門口……”慧能的聲音帶著顫抖，忽然意識到什么，“剛才人多手雜，會不會有人動過竹籃？”
了塵的臉色瞬間變得凝重，快步走到門口，拿起那個空竹籃翻看。籃底沾著些泥土，還有幾片不屬于薺菜的葉子，邊緣帶著鋸齒——正是毒芹的葉子！
“是有人故意放進去的。”了塵的聲音冷得像冰，將毒芹葉子捏在手里，指節發白，“我們被人算計了。”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王啟山的管家王福帶著兩個家丁走進來，臉上掛著虛偽的笑，眼神卻像刀子般刮過慧能：“聽說蘇小姐的面館出了事？我家老爺特意讓我來看看，需不需要幫忙。”
慧能看著他假惺惺的樣子，心頭火起：“不用勞煩王管家，我們自己能處理。”
王福卻像沒聽見，走到張大叔身邊，假模假樣地嘆了口氣：“張老哥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就中毒了？”他話鋒一轉，看向慧能，語氣帶著陰陽怪氣的嘲諷，“蘇小姐剛還俗就開面館，本是好事，可這食材若是不干凈，傷了人可就不好了。都說‘心術不正，禍事自來’，蘇小姐還是多行善事為好。”
“你什么意思？”了塵上前一步，擋在慧能身前，眼神銳利如刀，“你是說我們故意下毒害人？”
“不敢不敢。”王福皮笑肉不笑地拱手，“只是我家老爺常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做生意得憑良心。不像有些人，仗著有官府撐腰，就忘了本分，到頭來怕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他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墻上鄭板橋題的匾額，嘴角勾起抹冷笑。
慧能氣得渾身發抖，指尖緊緊攥著衣角：“你少血口噴人！是有人故意在薺菜里摻了毒芹，想毀了我們的面館！”
“哦？誰會這么大膽子？”王福故作驚訝，目光掃過空蕩蕩的面館，“我看啊，怕是蘇小姐自己得罪了人都不知道。畢竟當年蘇家的事……嘖嘖，樹敵不少呢。”他湊近慧能，聲音壓得極低，只有兩人能聽見，“我家老爺說了，識時務者為俊杰，有些不該碰的東西，就別碰，免得引火燒身，連帶著身邊的人都遭殃。”
這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進慧能的心臟。她瞬間明白，這根本不是意外，而是王啟山的警告——他在提醒自己，張大叔的中毒只是開始，若再追查賬本，下一個出事的可能就是身邊的人。
“多謝王管家‘提醒’。”了塵將慧能護在身后，語氣冰冷，“我們的事就不勞王鄉紳費心了。若是張大叔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定會去縣衙報案，查個水落石出。”
王福的臉色變了變，顯然沒料到了塵如此強硬。他哼了一聲，對家丁道：“既然蘇小姐不領情，我們就回去復命吧。只是可惜了這好端端的面館，怕是以后沒人敢來了。”
看著王福等人揚長而去，慧能再也支撐不住，腿一軟跌坐在地上。后怕和憤怒像潮水般將她淹沒，若不是張大叔吃得少，后果不堪設想。王啟山的手段竟如此狠毒，為了阻止他們查案，連無辜的街坊都不放過！
“別擔心，有我在。”了塵蹲下身，握住她冰涼的手，掌心的溫度傳來，帶著讓人安心的力量，“我們不能退縮，越是這樣，越說明他們心虛。”
慧能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可張大叔怎么辦？還有以后……我們還會連累更多人嗎？”
“不會的。”了塵的眼神異常堅定，“我們會找到證據，讓王啟山付出代價。現在最重要的是查清毒芹是怎么被放進來的。”他起身環顧四周，目光落在門口的竹籃上，“今早你采完薺菜回來，誰接觸過竹籃？”
慧能仔細回想了一下，搖了搖頭：“我回來后就把竹籃放在門口，一直在屋里收拾，沒見誰碰過。不過……”她忽然頓住，“剛才人多的時候，阿蠻來過，說師太讓她送些腌菜，在門口站了一會兒。”
了塵的眉頭瞬間皺起：“阿蠻？她有沒有靠近竹籃？”
“好像……有。”慧能的聲音有些猶豫，“她當時說竹籃好看，還摸了摸籃子把手，我沒在意……”
難道是阿蠻？可她為什么要這么做？是被靜慈師太逼迫的，還是……慧能不敢再想下去，心頭像壓了塊巨石，喘不過氣。
這時，李捕頭匆匆趕來，身后跟著兩個衙役。他看到屋里的景象，臉色凝重：“我聽說出事了，怎么樣？人沒事吧？”
“郎中剛送走，說沒大礙了。”了塵將毒芹葉子遞給李捕頭，“有人在薺菜里摻了毒芹，想害我們。”
李捕頭接過葉子，放在鼻尖聞了聞，臉色驟變：“是毒芹！這東西在濰縣很少見，只有后山陰濕的地方才有。”他看向慧能，“你今早去后山采薺菜，有沒有見過可疑的人？”
慧能搖了搖頭：“沒有，后山很安靜，只見到幾只野兔。”
李捕頭沉思片刻，道：“鄭大人讓我告訴你，王啟山這是在商業打壓，想用這種手段逼你們關門。你們放心，大人已經讓人去查毒芹的來源了，一定會給你們一個公道。”他頓了頓，聲音壓低，“另外，沈記鐵匠鋪那邊有動靜，昨晚有人潛進去過，像是在找什么東西。”
了塵和慧能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訝。果然，王啟山不僅在面館動手腳，還在打鐵匠鋪的主意！
“我們今天就去鐵匠鋪。”了塵當機立斷，“不能讓他們先找到東西。”
李捕頭點了點頭：“我安排人手在附近接應你們，萬事小心。王啟山既然敢下毒，就說明他已經急了，接下來可能會有更狠的手段。”
送走李捕頭，面館里只剩下慧能和了塵，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卻驅不散空氣中的寒意。地上還留著張大叔嘔吐的污漬，旁邊散落著沒吃完的面碗，提醒著他們剛才的驚險。
“我們真的要去鐵匠鋪嗎？”慧能的聲音有些顫抖，“我怕……怕又出事。”
了塵握住她的手，眼神溫柔卻堅定：“別怕，越是危險，越不能退縮。我們退縮了，王啟山只會更囂張，還會有更多人像張大叔這樣受害。”他拿起墻角的扁擔，“走吧，去拿回屬于我們的東西。”
慧能看著他堅毅的側臉，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她將《棋經》小心地揣進懷里，那片枯葉還夾在里面，像是父親留下的指引。無論前路有多少荊棘，她都要走下去，不僅為了自己，更為了那些無辜被牽連的人。
鎖面館門時，慧能回頭望了一眼，“雙瓢面館”的匾額在陽光下泛著光，旁邊王啟山送的“平安”匾額依舊蓋著黑布，像個丑陋的瘡疤。她知道，從今天起，平靜的日子徹底結束了，一場更兇險的較量即將開始。
巷口的風帶著暖意吹來，卻吹不散慧能心頭的寒意。她握緊了袖中的匕首，指尖冰涼，卻也多了份破釜沉舟的勇氣。毒芹的香氣仿佛還在鼻尖縈繞，帶著致命的危險，卻也讓她更加堅定——一定要讓幕后黑手付出代價，還濰縣一個清明。
了塵走在她身邊，步伐沉穩有力。兩人的影子在陽光下被拉得很長，緊緊依偎在一起，像兩株在風雨中相互扶持的野草，渺小卻堅韌。前路或許布滿荊棘，但只要攜手同行，就一定能迎來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