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濰縣總愛落些纏綿的細雨，淅淅瀝瀝的雨絲打在雙瓢面館的窗欞上，暈開一片片水痕。自毒芹事件后，面館的生意一落千丈，偶爾有客人上門，也總是眼神閃爍，沒坐多久就匆匆離去?；勰茏诠衽_后擦拭著算盤，算珠碰撞的輕響在空蕩的屋里顯得格外清晰，心頭卻像壓著塊濕漉漉的棉絮，又悶又沉。
“別擦了，算盤都快被你擦禿了?！绷藟m端著兩碗姜湯從灶房出來，騰騰的熱氣模糊了他的眉眼，“喝點暖暖身子，這陰雨天真能凍出病來?！彼淹敕旁诠衽_上，指尖觸到慧能的手背，冰涼一片。
慧能接過姜湯，暖意順著喉嚨滑下去，卻驅不散心底的寒意：“張大叔怎么樣了？郎中說后續還要好好調養?！蹦侨諒埓笫逯卸竞?，雖無性命之憂，卻落得個腹痛的病根，她家男人天天在巷口指桑罵槐，說“再也不會踏進這害人的面館半步”。
了塵嘆了口氣，往灶里添了些柴：“我今早送去些小米，他媳婦沒收，扔在了門口?！彼D了頓，聲音低沉，“王福這幾日天天帶著家丁在巷口轉悠，見人就說咱們的面有毒，街坊們就算信咱們，也不敢來捧場了。”
慧能握著姜湯碗的手微微收緊，瓷碗的冰涼透過掌心傳來。王啟山的手段果然陰狠，明著下毒不成，就來暗的商業打壓，非要逼得他們走投無路才甘心。她想起李捕頭說的鐵匠鋪異動，心里更是焦躁——他們遲遲沒找到合適的時機過去，王啟山的人說不定已經得手了。
就在這時，門口的風鈴“叮鈴”響了一聲，一個瘦小的身影在雨幕中探出頭來，是阿蠻。她穿著件單薄的灰布僧袍，頭發被雨水打濕，貼在臉頰上，手里還緊緊攥著個油紙包，眼神慌張地往巷口望了望，才閃身進來。
“阿蠻？這么大的雨你怎么來了？”慧能連忙起身，拿了塊干布給她擦臉，觸到她的皮膚冰涼，“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阿蠻抖著嘴唇，牙齒打顫，卻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害怕：“慧能師父……我、我有話跟你說?！彼难劬锊紳M血絲，像是好幾夜沒睡，聲音壓得極低，“是關于賬本的……”
了塵立刻警覺起來，走到門口往外看了看，雨巷空無一人，只有雨滴敲打屋檐的聲音。他關上門，插上門閂，才對阿蠻道：“別急，慢慢說。”
阿蠻這才松了口氣，打開油紙包，里面是兩個已經涼透的菜包子：“這是廚房剩下的，我偷偷藏起來的。”她拿起一個包子塞進嘴里，狼吞虎咽地吃著，眼淚卻順著臉頰往下掉，“師太最近看得我很緊，不讓我出門，今天是借著采買的名義才跑出來的?！?/p>
慧能遞給他一塊手帕，又倒了杯熱水：“先喝點水，慢慢吃。到底發生什么事了？”
阿蠻喝了口水，這才緩過勁來，眼神里帶著恐懼：“我聽見王鄉紳的賬房先生跟管家說，‘東西藏在普濟寺的佛像后面，得盡快轉移’。他們還說……說那本賬太重要，不能落在鄭大人手里?！?/p>
普濟寺？佛像后面？慧能和了塵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訝。他們怎么也沒想到，苦苦尋找的賬本竟然藏在普濟寺！那是了塵曾經修行的地方，香火鼎盛，誰會想到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確定是普濟寺？哪個佛像？”了塵追問，心跳得像擂鼓。普濟寺有大大小小十幾座佛像，若是不知道具體位置，找起來如同大海撈針。
阿蠻皺著眉頭回想：“好像……好像說是大雄寶殿的如來佛像，說什么‘左手邊的蓮花座是空的’。”她的聲音帶著不確定，“我聽得不太清楚，他們說話聲音很小，還總往四周看?！?/p>
大雄寶殿的如來佛像！了塵的眼睛亮了起來，他在普濟寺待了三年，對那里的佛像再熟悉不過。那尊如來佛像是前朝遺物，左手邊的蓮花座確實有塊可以活動的石板，據說里面藏著高僧的舍利子，平日里都用銅鎖鎖著。
“還有別的嗎？”慧能追問，指尖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賬房先生什么時候會去普濟寺？”
“說……說今晚三更，趁著夜雨轉移?！卑⑿U的聲音越來越低，眼神里的恐懼越來越深，“他們還說，要是我不聽話，就把我扔進河里喂魚……慧能師父，我好怕，我不想死……”她說著，趴在桌上失聲痛哭起來。
慧能的心像被針扎一樣疼，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撫：“別怕，我們不會讓你有事的。等找到賬本，就帶你離開濰縣，去一個沒人能欺負你的地方?！彼聪蛄藟m，眼神堅定，“今晚我們就去普濟寺?！?/p>
了塵點頭：“我去通知李捕頭，讓他安排人手接應。普濟寺的主持是我師父的老友，或許能幫上忙?！?/p>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粗暴的踹門聲，伴隨著王福囂張的叫喊：“里面的人聽著！我家老爺聽說蘇小姐病了，特意讓我送些補品來！趕緊開門！”
阿蠻嚇得臉色慘白，渾身發抖，像只受驚的兔子。慧能連忙把她往灶房推：“快進去躲起來！從后門走，回庵里去，裝作什么都沒發生！”
了塵則抄起墻角的扁擔，擋在門口，低聲對慧能道：“你帶著阿蠻從后門走，我來應付他們。”
慧能卻搖了搖頭，將阿蠻推進灶房的柴房，用柴草蓋好，才對了塵道：“一起走！不能把你留下！”
可已經來不及了，王福帶著四個家丁撞開了門板，氣勢洶洶地闖進來，目光像刀子般在屋里掃視：“蘇小姐好大的架子，我家老爺的好意都敢拒之門外？”他的目光落在灶房門口，嘴角勾起抹冷笑，“剛才好像看見個小尼姑進來了？是不是凈覺庵的那個阿蠻？我家老爺正到處找她呢，這丫頭偷了庵里的銀器，師太都快急瘋了?！?/p>
慧能的心沉到了谷底，王福顯然是沖著阿蠻來的！他們怎么會知道阿蠻在這里？難道庵里有他們的眼線？
“王管家說笑了，這里哪有什么小尼姑？”慧能強裝鎮定，擋在灶房門口，“剛才只有我和了塵在屋里，許是你看錯了?！?/p>
“看錯了？”王福冷笑一聲，對家丁道，“給我搜！尤其是灶房，小賊最喜歡往那種地方鉆！”
兩個家丁立刻往灶房沖去，了塵揮起扁擔攔住：“你們敢放肆！這是我們的地方，豈容你們說搜就搜！”
“反了反了！”王福囂張地喊道，“一個破落戶，一個還俗僧，真當有鄭大人撐腰就能無法無天了？給我打！”
家丁們立刻圍上來，拳打腳踢。了塵雖會些拳腳功夫，卻雙拳難敵四手，很快就被打倒在地，嘴角溢出血絲。慧能想去幫忙，卻被王福死死抓住胳膊，動彈不得。
“放開我！你們這群強盜！”慧能掙扎著，卻被王福狠狠甩在地上，額頭撞在桌角，頓時血流如注。
就在這時，柴房里傳來阿蠻的哭聲：“別打了！我在這里！我跟你們走！”她從柴草里鉆出來，頭發凌亂，臉上滿是淚痕，卻挺直了小小的身板，“我沒有偷銀器，是你們逼我的！”
王福的臉上露出得意的笑：“總算肯出來了？跟我回府一趟，跟我家老爺說清楚，說不定還能饒你一命。”他示意家丁把阿蠻捆起來，“帶走！”
“不準碰她！”了塵掙扎著想要爬起來，卻被家丁一腳踹在胸口，疼得悶哼一聲。
阿蠻被家丁拖著往外走，經過慧能身邊時，她忽然掙脫家丁的手，塞給慧能一個小小的布包，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佛像……蓮花座……小心……”說完，就被家丁粗暴地拽了出去，消失在雨幕中。
慧能緊緊攥著那個布包，里面是半塊啃過的菜包子，包子餡里藏著片撕碎的衣角，上面繡著半個“佛”字。她知道，這是阿蠻在給她最后的提醒。
王?？粗厣系幕勰芎土藟m，嘴角勾起抹殘忍的笑：“蘇小姐，別怪我們心狠，要怪就怪你們不識時務。我家老爺說了，這是最后一次警告，再敢查不該查的事，下次可就不是小尼姑落水這么簡單了?！?/p>
說完，他帶著家丁揚長而去，留下滿地狼藉和兩個遍體鱗傷的人。
雨還在下，敲打著窗欞，像是在為即將發生的悲劇哭泣?；勰芘肋^去扶起了塵，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下來：“我們對不起阿蠻……我們不該讓她冒險的……”
了塵咳著血，卻緊緊握住她的手，眼神異常堅定：“不怪你……這不是你的錯。我們必須找到賬本，為阿蠻報仇，為所有被王啟山害死的人報仇！”
慧能打開那個布包，看著那半塊菜包子和繡著“佛”字的衣角，心如刀割。她知道，阿蠻這一去，恐怕兇多吉少。王啟山既然敢當著他們的面抓走阿蠻，就絕不會讓她活著開口。
“我們現在就去普濟寺?！被勰懿粮裳蹨I，眼神變得異常銳利，“不能讓阿蠻白白犧牲?！?/p>
了塵點了點頭，掙扎著站起來，用布巾按住流血的嘴角：“我去聯系李捕頭，讓他準備船只，今晚三更在普濟寺后墻接應?！彼D了頓，聲音低沉而沉痛，“無論如何，我們都要拿到賬本，讓王啟山血債血償?！?/p>
慧能看著窗外的雨幕，阿蠻被拖走時的眼神在眼前揮之不去，那里面有恐懼，有不甘，卻更多的是一種豁出去的勇氣。這個才十三歲的小尼姑，用自己的方式守護了正義，也為他們指引了方向。
她將布包小心地收好，藏在內衣夾層里，那里還放著父親留下的《棋經》和那片枯葉。這些帶著溫度的物件，仿佛成了支撐她走下去的力量。
雨漸漸小了些，天邊泛起一絲魚肚白?；勰芎土藟m簡單處理了傷口，鎖上面館的門，毅然走進了雨后的清晨。巷口還能看到王家家丁留下的腳印，歪歪扭扭地伸向遠方，像一條通往地獄的路。
他們知道，今晚的普濟寺之行，將會是一場生死較量。王啟山的人一定在那里設好了埋伏，等著他們自投羅網。但他們沒有退路，為了阿蠻，為了父親，為了所有被黑暗吞噬的無辜者，他們必須走下去。
傍晚時分，李捕頭傳來消息，說王啟山的賬房先生已經帶著兩個家丁進了普濟寺，說是“給佛祖上香，求平安”。而更讓人揪心的是，縣衙收到報案，說在濰縣河邊發現一具女尸，衣著打扮像是凈覺庵的尼姑，初步判斷是“失足落水”。
慧能聽到這個消息時，正在給了塵包扎傷口的手猛地一顫，針扎進了指尖，鮮血瞬間涌出來，滴落在布巾上，像一朵朵盛開的紅梅。她沒有哭，只是眼神變得更加冰冷，也更加堅定。
阿蠻終究還是沒能逃過毒手。王啟山果然狠毒，連一個孩子都不放過。
“我們走。”慧能站起身，指尖的鮮血染紅了衣角，卻渾然不覺，“去普濟寺?！?/p>
夜色漸濃，普濟寺的鐘聲在寂靜的夜空回蕩，悠遠而肅穆。誰也不會想到，這座千年古剎即將成為正義與邪惡的角斗場，而那尊莊嚴肅穆的如來佛像背后，將揭開濰縣最大的秘密。
慧能和了塵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帶著復仇的決心，也帶著對逝者的承諾。前路或許黑暗，但他們的心中卻燃燒著永不熄滅的火焰，照亮了通往真相的道路。阿蠻用生命換來的線索，絕不會被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