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上的露水還未干透，鄭板橋的身影就出現(xiàn)在竹林盡頭，青布長衫沾著晨霧的濕氣，手中的折扇緊緊攥著，骨節(jié)泛白。慧能躲在古樹后看著他四處張望，眼神里的焦急不似作偽，才猶豫著撥開擋路的竹葉走了出來，指尖下意識按住懷中的銅符，冰涼的金屬觸感讓她狂跳的心稍稍安定。

“你果然在這里。”鄭板橋松了口氣，快步上前，布鞋踩在青苔上滑了半步，他連忙扶住身旁的竹枝，竹梢的露水簌簌落在肩頭。看到慧能紅腫的眼眶時，他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只是放緩語氣凝重地問：“禪房的事，你都聽到了？”

慧能點(diǎn)點(diǎn)頭，喉間像是堵著滾燙的棉絮，聲音沙啞得幾乎不成調(diào)：“玄通是前朝余孽，了塵……他一直在騙我。”淚水再次涌上來，她慌忙別過臉去，用袖口擦拭臉頰，不愿讓這位始終堅守正義的縣令看到自己的狼狽。

“這事說來話長。”鄭板橋引她到竹林深處的石桌旁坐下，石桌上還留著昨夜雨水的痕跡。他從袖中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幾塊溫?zé)岬臒灒ヂ榈南銡饣熘裣銖浡_來：“先墊墊肚子，我們有很多事要談。這是城南張記的燒餅，你小時候最愛吃的。”

慧能愣住了，接過燒餅的手指微微顫抖。她小時候確實(shí)常纏著父親去買張記燒餅，鄭板橋怎么會知道？記憶突然翻涌而上，那年她五歲，父親帶她去縣衙辦事，恰逢鄭板橋剛到濰縣上任，他還笑著遞給自己一塊剛出爐的燒餅，說“這丫頭眼睛亮，將來定是個有福氣的”。原來他們早就見過，只是歲月模糊了記憶。

咬了口燒餅，麥香混著芝麻的酥脆在舌尖散開，干澀的口感讓她稍微冷靜下來。鄭板橋望著遠(yuǎn)處云霧繚繞的山巒，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本官并非主動請纓來濰縣，而是受京察御史蘇明遠(yuǎn)所托。三年前他察覺山東漕運(yùn)貪腐案背后牽扯前朝余黨，特意修書請我潛伏調(diào)查，還將你托付給凈覺庵的靜慈師太照看。”

蘇明遠(yuǎn)！父親的名字像驚雷在耳畔炸響，慧能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希冀：“我爹他……他還活著？”

鄭板橋沉默著搖了搖頭，眼底掠過濃重的悲傷：“蘇御史在傳遞關(guān)鍵證據(jù)時被玄通察覺，天啟元年那場‘自焚’并非意外，是玄通為了奪取賬冊設(shè)下的毒計。他臨終前將賬冊分成三份，分別藏在普濟(jì)寺、糧倉和鐵匠鋪，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人揭開真相。”

慧能手中的燒餅“啪嗒”掉在石桌上，淚水洶涌而出。原來父親的死早有預(yù)謀，那些被她視為噩夢的火光，竟是玄通精心策劃的謀殺。她想起父親臨終前塞給她的半塊玉佩，想起靜慈師太總說“你爹是個大英雄”，所有碎片化的記憶終于拼湊完整。

“蘇御史發(fā)現(xiàn)玄通利用普濟(jì)寺的香火掩護(hù)，窩藏了不少前朝舊部。”鄭板橋撿起燒餅遞給她，聲音里帶著壓抑的憤怒，“王啟山的貪腐案背后，一直有前朝余黨的影子在推波助瀾。他們故意制造漕運(yùn)虧空，放大官場黑暗，就是想攪亂朝局，趁機(jī)復(fù)辟。”

慧能這才恍然大悟，難怪父親賬本里有些官員的受賄金額高得不合常理，那些看似混亂的記錄，根本是玄通故意偽造的證據(jù)，用來激化官民矛盾，為復(fù)辟制造輿論。王啟山不過是他們推到臺前的棋子，真正的黑手一直藏在普濟(jì)寺的青燈古佛背后。

“了塵他……”慧能艱難地開口，每說一個字都像刀割心口，“他也是前朝余黨？那些青梅竹馬的情誼，那些生死與共的守護(hù)，全都是假的嗎？”

鄭板橋嘆了口氣，從懷中掏出一本泛黃的卷宗：“你看看這個。”卷宗里是沈父的供詞，墨跡已經(jīng)發(fā)褐，卻能看清上面的字跡——“沈萬山，前朝水師提督沈煉之子，愿歸降朝廷，戴罪立功”。

“沈父確是前朝舊部，卻早已心向朝廷。”鄭板橋指著供詞末尾的紅印，“他在漕運(yùn)幫臥底多年，本想?yún)f(xié)助蘇御史收集證據(jù)，卻被玄通抓住把柄。玄通利用他對王啟山的仇恨，謊稱沈父因拒絕參與復(fù)辟被滅口，以‘為父報仇’蠱惑了塵加入，還偽造了那本所謂的‘日記’。”

慧能顫抖著翻閱供詞，沈父在最后寫道“吾兒了塵性情純良，切勿讓他卷入紛爭”，墨跡因淚水暈染，字字泣血。原來了塵在牢里讓她去鐵匠鋪取的根本不是證據(jù)，而是玄通編造的謊言；那些深夜為她擋刀的守護(hù)，那些說要“一起等正義到來”的誓言，全都是精心設(shè)計的表演。

“李捕頭也是他們的人？”慧能忽然想起李捕頭每次都“及時”出現(xiàn)的巧合，心涼得像墜入冰窖。

“是，也不是。”鄭板橋搖頭解釋，“李捕頭本是忠勇衛(wèi)安插的暗線，卻被玄通抓住他妻兒的把柄脅迫。昨晚他傳遞消息時故意在密信里留了破綻——在‘糧倉’二字旁邊畫了個小小的刀鞘，那是我們約定的警報信號，我這才察覺異常趕來得及時。”

多方勢力的角力在腦海中漸漸清晰：玄通為首的前朝余黨藏在暗處操縱全局，王啟山的貪腐集團(tuán)是他們的斂財工具，父親代表的京察御史系統(tǒng)一直在暗中追查，鄭板橋的潛伏調(diào)查是破局的關(guān)鍵，而李捕頭則在正邪之間搖擺不定。她和了塵，不過是這盤大棋中最可悲的兩枚棋子，被命運(yùn)裹挾著走向?qū)α⒚妗?/p>

“現(xiàn)在怎么辦？”慧能抬起頭，淚水沖刷過的臉龐雖顯憔悴，眼神卻多了幾分堅定，“玄通拿到巡撫印信，還有了塵……他們隨時可能動手。”她想起禪房里那枚閃著寒光的官印，想起玄通撫摸佛珠時陰狠的眼神，后背就陣陣發(fā)涼。

鄭板橋從懷中掏出密信，上面蓋著忠勇衛(wèi)的朱砂印記：“我已快馬傳信濟(jì)南府，忠勇衛(wèi)主力三日內(nèi)可到。當(dāng)務(wù)之急是穩(wěn)住他們，不能讓他們提前起事。”他看著慧能，眼神懇切而鄭重，“需要你配合演場戲。”

慧能握緊拳頭，指節(jié)泛白：“怎么配合？”

“你假裝不知真相，將忠勇衛(wèi)銅符交給了塵。”鄭板橋壓低聲音，指尖在石桌上畫出簡易地圖，“玄通急于拿到開啟國庫的鑰匙，定會放松警惕。我們趁機(jī)在普濟(jì)寺周圍布下天羅地網(wǎng)，等他們集齊印信和銅符準(zhǔn)備起事時，將其一網(wǎng)打盡。”

這意味著要她再次面對那個欺騙自己的人，再次踏入充滿謊言的陷阱。慧能的指尖微微顫抖，但想到父親的遺愿，想到那些被貪腐案牽連的無辜百姓，想到靜慈師太的囑托，她深吸一口氣，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頭：“好，我答應(yīng)你。”

鄭板橋眼中閃過一絲欣慰，從袖中取出一枚竹制令牌：“這是忠勇衛(wèi)的聯(lián)絡(luò)令牌，若遇危險就出示這個，暗處的弟兄會接應(yīng)你。記住，無論看到什么聽到什么，都不要沖動。我們約定的暗號是‘竹影掃階’，聽到這四個字就說明是自己人。”

竹林的風(fēng)忽然變大，竹葉沙沙作響，像是在為這場危險的計劃伴奏。慧能將令牌緊緊攥在手心，竹紋硌著掌心的疼痛讓她保持清醒。她將最后一塊燒餅塞進(jìn)嘴里，站起身：“我這就回去找他們，就說在竹林里迷路了，銅符藏在鐵匠鋪地窖的磚塊下，需要他們跟我一起去取。”

鄭板橋看著她決絕的背影，在她身后低聲道：“蘇小姐，令尊若在天有靈，定會為你驕傲。他常說你眼睛里有光，像極了年輕時的他，認(rèn)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

慧能腳步一頓，淚水再次模糊視線。她沒有回頭，只是用力揮了揮手，徑直走出竹林。陽光穿過葉隙灑在她身上，明明是溫暖的晨光，卻讓她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她知道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但為了揭露真相，為了告慰父輩的亡靈，她必須走下去。

而此刻的禪房里，了塵正焦躁地踱步，玄通則坐在蒲團(tuán)上擦拭那枚巡撫印信，錦緞擦拭布在銅面上留下細(xì)碎的光澤。香爐里的檀香燃到盡頭，青煙打著旋兒飄散，像極了他們即將破滅的野心。

“怎么還不回來？”了塵停下腳步，望著窗外的竹林，眼神復(fù)雜，“會不會出什么意外？”

玄通冷笑一聲，將印信放進(jìn)錦盒：“她跑不了。李捕頭的人早就把竹林圍了，除非她長了翅膀。再說，她手里的銅符是開啟國庫的鑰匙，為了救你，她什么都肯做。”他瞥了眼墻上的《墨竹圖》，“鄭板橋倒是只老狐貍，藏了這么久才露出尾巴，可惜終究晚了一步。”

了塵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玉佩，那是當(dāng)年慧能送他的生辰禮物。他想起昨夜在牢里她含淚說“我信你”，想起密道里她為自己包扎傷口，心臟像被針扎般刺痛。但玄通的話又在耳畔響起：“你爹是被王啟山害死的，只有復(fù)辟成功，才能為他報仇。”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慧能的聲音，帶著哭腔：“了塵，我好怕……剛才在竹林里看到好多黑衣人……”

玄通與了塵交換了一個眼神，嘴角同時勾起算計的笑容。他們不知道，窗外的竹葉間藏著忠勇衛(wèi)的暗哨，更不知道一張正義的大網(wǎng)，已經(jīng)悄然張開，即將將他們所有的野心與陰謀，徹底網(wǎng)羅其中。而這場醞釀已久的風(fēng)暴，即將在濰縣的上空轟然爆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