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濟南府城郊的密林小道上顛簸前行，車輪碾過晨露打濕的碎石，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慧能將阿蠻的日記緊緊壓在膝頭，藍色封皮上“阿蠻記事”四個字已被淚水浸得發皺。車窗外掠過成片的野薔薇，粉白的花瓣沾著露水，像極了阿蠻總愛抹的那盒胭脂，讓她心口陣陣發緊。

“蘇小姐，前面就是巡撫府的地界了?！睆埫屠兆●R韁，玄色勁裝在晨光中泛著冷光，“屬下先去打探虛實，您在此等候?！?/p>

慧能點了點頭，掀開車簾走下來。林間的風帶著草木清香，卻吹不散她心頭的陰霾。阿蠻日記里的字跡在腦海中盤旋，王啟山抱女嬰的畫面與李婉兒驕縱的臉龐重疊，那半塊月牙玉佩的輪廓在掌心灼出烙印。她下意識地摸向頸間，母親留下的銀鎖早已在密道逃亡時遺失，如今只剩這半塊玉佩是唯一的念想。

身后突然傳來枝葉斷裂的脆響，不是張猛沉穩的腳步聲?；勰芩查g繃緊脊背，從靴筒抽出鄭板橋贈予的匕首，轉身的剎那，刀刃已對準來人咽喉——僧袍沾著暗紅血漬，發髻散亂，眉骨的傷疤在晨光中泛著猙獰的紅，竟是越獄的了塵！

“你怎么會在這里？”慧能的聲音像淬了冰，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匕首的寒光映在她眼底，“玄通讓你來殺我滅口？還是來搶阿蠻的日記？”

了塵踉蹌著后退半步，手腕上的鐐銬痕跡深可見骨，顯然是強行掙脫所致。他望著慧能戒備的眼神，嘴角扯出抹比哭還難看的笑：“慧能，你聽我解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是我想的那樣？”慧能冷笑一聲，淚水卻猝不及防地涌出眼眶，“那是怎樣？是禪房里你說要拿巡撫印信復辟？還是從一開始接近我，就為了騙取忠勇衛銅符？”她猛地將阿蠻的日記摔在他面前，紙頁散落開來，“你自己看！阿蠻都記下來了！王啟山把我妹妹送給李嵩，你們一個個都知道，就我像傻子一樣被蒙在鼓里！”

了塵的目光掃過日記上稚嫩的字跡，臉色瞬間慘白如紙。他慌忙去撿散落的紙頁，指尖觸到“三月初十王鄉紳送女嬰”的字樣時，劇烈地顫抖起來：“這不是真的……玄通說你妹妹早就夭折了……”

“玄通說的話你也信？”慧能步步緊逼，匕首始終對準他的要害，“他還說你父親是因拒絕貪腐被殺害，可沈伯父的真日記里寫著，他是京察御史的線人！你們都在騙我，把我當成棋子耍得團團轉！”

“我沒有！”了塵突然抓住她持匕首的手腕，掌心的冷汗浸透了她的衣袖，“我接近玄通，就是為了查清我爹的真實死因！他臨終前攥著半塊月牙玉佩，說‘玄通要害我’，我不得不假意投靠才能留在普濟寺！”他從懷中掏出個油布包，層層解開后露出本殘破的小冊子，紙頁邊緣布滿燒焦的痕跡，“這是我爹的真日記，你看，上面有你父親的批注！”

慧能的目光落在泛黃的紙頁上，沈父蒼勁的字跡旁，果然有父親熟悉的批注：“玄通確為隱患，需謹守聯絡暗號?！眱擅恫煌挠≌略谕豁撝丿B，右下角還有極小的“漕運”二字暗記，與父親賬本上的標記分毫不差。

“去年冬夜你在面館發燒，我去后山采藥時，發現玄通在后殿密室里燒東西?！绷藟m的聲音帶著哽咽，僧袍下的肩膀劇烈顫抖，“我偷偷撿了塊沒燒盡的布帛，上面有‘復辟’二字。從那時起我就知道，他絕不是普通僧人?！?/p>

慧能的匕首松了半寸，記憶突然翻涌而上——那個雪夜她確實高燒不退，迷糊中看到了塵抱著藥簍回來，靴底沾著未化的積雪，眉骨還添了道新傷。他說是采藥時摔的，現在想來，定是潛入密室時被發現所致。

“那巡撫印信呢？”慧能的聲音軟了些許，卻仍保持著警惕，“李捕頭親眼看到你在禪房把玩印信?！?/p>

了塵從懷中掏出枚銅制印章，邊角磕損嚴重，顯然是精心仿制的贗品：“這才是玄通讓我保管的‘印信’，真印信早被他藏去濟南府了。他說只要我配合演戲，就告訴我父親死因的真相，我不得不暫時答應他。”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咳出的血滴落在僧袍上，像綻開的紅梅，“那天在禪房，他的人就藏在佛像后面，我稍有不從，你就會有危險?！?/p>

慧能望著他唇邊的烏血，想起靜慈師太說過玄通的佛珠里藏著見血封喉的毒針。匕首“哐當”落地，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扶搖搖欲墜的了塵，指尖觸到他冰涼的皮膚時，卻又猛地縮回手：“你在牢里為何不早說？李捕頭明明說只要等鄭大人回來，就能還你清白。”

“來不及了?！绷藟m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藏著塊溫熱的玉佩，“我在牢里聽到獄卒說，玄通要在三天后起事，拿到銅符就殺你滅口。李捕頭偷偷塞給我這枚忠勇衛令牌，讓我務必護你周全，他說……”他的聲音突然低下去，帶著絕望的顫抖，“他說牢房的看守已經被買通，今夜就要對我下手。”

慧能摸到令牌上熟悉的“忠勇”二字，與鄭板橋給的樣式分毫不差。李捕頭憨厚的笑臉在腦海中浮現，那個總愛瞇著眼笑的捕頭，原來一直在暗中保護他們?？尚湃蔚牡虊我坏┍浪?，重建何其艱難，她望著了塵真誠的眼眸，心中卻仍有無數個疑問在翻騰。

“你說你中了毒？”慧能注意到他脖頸處泛起的青黑，“玄通給你下了什么毒？”

“我不知道?！绷藟m苦笑著搖頭，劇烈的咳嗽讓他彎下腰，“昨夜越獄時被他的親信劃傷手臂，醒來就這樣了?；勰?，我沒多少時間了，只求你信我最后一次，把這些證據交給鄭大人……”

遠處突然傳來馬蹄聲，不是張猛的坐騎聲，而是大隊人馬的疾馳聲。了塵臉色驟變：“是玄通的人！他們追來了！”他拉著慧能往密林深處跑，“前面有個山洞，是我小時候藏東西的地方?！?/p>

慧能被他拽著在林間狂奔，裙角被荊棘劃破也渾然不覺。了塵的呼吸越來越沉重，腳步卻始終沒有放慢，好幾次踉蹌著險些摔倒，都死死攥著她的手腕不肯松開。跑到一處隱蔽的山洞口時，他突然捂住胸口跪倒在地，噴出的鮮血染紅了身前的青草。

“你撐??！”慧能慌忙扶住他，從懷中掏出鄭板橋給的解毒丹，撬開他的嘴喂進去，“張大哥很快就會來救我們！”

了塵抓住她的手，將那半塊月牙玉佩塞進她掌心：“這是我爹臨終前攥著的那半塊……合起來才是完整的圓月……玄通說這是開啟國庫的鑰匙，可我總覺得……”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視線開始模糊，“總覺得這是找到你妹妹的關鍵……”

完整的圓月！慧能的心臟狂跳起來，她連忙掏出自己的半塊玉佩，兩塊玉在晨光中嚴絲合縫地拼在一起，果然組成輪皎潔的圓月，背面還刻著極小的“蘇”字。原來母親說的雙胞胎姐妹玉佩合為圓月，竟是這個意思！

“慧能，對不起。”了塵望著拼合的玉佩，眼中閃過釋然的光，“那些日子……在面館的日子，我是真心想和你一起等正義到來……”他的手緩緩垂下，意識陷入昏迷。

洞口傳來張猛的呼喊：“蘇小姐！你在哪？”緊接著是兵刃相接的脆響，顯然與追兵交上了手。

慧能將昏迷的了塵拖進山洞深處，用石塊堵住入口。她背靠著冰冷的石壁，看著拼合的圓月玉佩，淚水無聲地滑落。信任的天平在心中劇烈搖擺，那些溫暖的記憶與殘酷的真相交織成網，將她困在愛恨的邊緣。

洞外的廝殺聲越來越近，慧能握緊手中的玉佩和日記，指尖的血與淚交融在一起。她不知道該相信眼前這個中毒昏迷的男人，還是堅守內心的戒備，但有一點無比清晰——這場裹挾著陰謀與真情的風暴，早已將他們的命運牢牢捆綁，再也無法分割。

晨光透過石縫照進山洞，在玉佩上折射出細碎的光斑?；勰茌p輕撫摸著了塵眉骨的傷疤，那里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隱忍與掙扎。她緩緩摘下自己的發簪，將兩塊拼合的玉佩緊緊纏在一起，藏進貼身處——無論真相如何，她都要帶著這些用生命換來的線索，去揭開最后的謎底。

洞外突然傳來張猛的聲音：“蘇小姐，安全了！”慧能深吸一口氣，最后看了眼昏迷的了塵，毅然轉身走向洞口。陽光刺破黑暗的剎那，她知道自己必須做出選擇，不僅是為了死去的親人，更是為了那些尚未可知的真相與未來。而這份瀕臨破碎的信任，終將在血與火的考驗中，迎來最終的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