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運船在夜色中緩緩駛離濟南府碼頭，船槳劃破水面的聲響在寂靜的河道上格外清晰。慧能穿著粗布船工服，混跡在搬運糧食的人群中，腰間的短刀被麻袋磨得發燙。她低著頭，盡量避開巡邏衛兵的視線，眼角的余光卻始終警惕地觀察著甲板上的動靜——鄭板橋的隨從正四處巡視，靴底的鐵掌敲擊甲板的聲音像催命符般令人心悸。

“新來的，動作快點！”管事的呵斥聲在耳邊響起，一根粗壯的竹鞭抽在旁邊的麻袋上，“耽誤了航程，仔細你的皮！”

慧能連忙加快動作，將沉重的糧袋扛到肩上。粗糙的麻布磨得肩膀生疼，傷口的敷料被汗水浸濕，傳來陣陣刺痛。但她不敢放慢腳步，只能咬緊牙關跟上隊伍，心中默默計算著船艙底部的結構——按照靜慈師太給的路線圖，遺詔藏在船底的暗格里，而那里正是衛兵把守最嚴密的地方。

夜色漸深，甲板上的喧囂漸漸平息，只有守夜的衛兵和掌舵的船工還在忙碌。慧能借口去船艙取工具，悄悄溜到船尾。月光灑在水面上，泛著粼粼波光，船頭的燈籠在風中搖曳，將舵手的身影拉得很長。

那是個熟悉的背影，寬厚的肩膀，利落的動作，即使穿著普通的船工服，也難掩骨子里的挺拔。慧能的心臟驟然停跳，腳步像被釘在甲板上——那個握著舵盤的舵手，側臉眉骨處有一道淺淺的疤痕，在月光下若隱若現。

“了塵？”慧能的聲音帶著顫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是中箭昏迷了嗎？不是應該在濟南府養傷嗎？怎么會在這里當舵手？

舵手猛地轉過身，看到慧能時眼中閃過震驚，隨即迅速恢復平靜，對著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的嘴唇翕動著，無聲地說了兩個字：“別聲張。”

慧能強壓下心中的激動，走到船尾假裝整理纜繩，眼角的余光卻貪婪地打量著他。他穿著粗布短褂，手臂上的肌肉線條分明，哪里有半分中箭受傷的樣子？難道……

“水流變急了，注意調整方向。”了塵突然開口，聲音刻意壓低，帶著幾分沙啞，恰好掩蓋了原本的音色。他轉動舵盤的動作行云流水，顯然對漕運船的操控極為熟練。

慧能的心沉到了谷底，一個可怕的猜測在心中成形。她悄悄靠近，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問：“你的箭傷……是假的？”

了塵的動作頓了一下，沒有立刻回答。直到確認周圍沒有衛兵，才低聲道：“回船艙再說，這里不安全。”他指了指甲板下方的儲物間，“三更天換崗時，你到那里等我。”

接下來的幾個時辰，慧能如坐針氈。她一邊假裝干活，一邊留意著了塵的動向，看著他與其他船工談笑風生，看著他精準地操控舵盤躲避暗礁，心中的疑惑越來越深。如果箭傷是假的，那他為什么要演這場戲？是為了欺騙自己，還是為了欺騙所有人？

三更天的梆子聲從遠處傳來，甲板上的衛兵開始換崗。慧能趁機溜進儲物間，里面堆滿了纜繩和修補工具，彌漫著桐油和麻繩的氣味。了塵很快也走了進來，反手關上木門，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兩人的呼吸聲。

“到底怎么回事？”慧能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怒，“你中箭是苦肉計？你一直在騙我？”

了塵的眼神黯淡下來，從懷中掏出個小巧的瓷瓶，里面裝著半瓶紅褐色的藥膏：“這是玄通給的‘血膏’，能偽造傷口和血跡。那天在城門口，箭根本沒射中要害，只是劃破了皮肉，我用這藥膏制造了中箭的假象。”

慧能的心臟像被狠狠攥住，疼得幾乎無法呼吸：“為什么要這么做？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我以為你……”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那些日夜的擔憂、絕望的祈禱，在這一刻都變成了諷刺。

“我知道這讓你受苦了。”了塵的聲音帶著愧疚，伸手想觸碰她的臉頰，卻被慧能躲開。他的手僵在半空，最終無奈地垂下，“玄通一直懷疑我忠心不夠，這場苦肉計是取得他信任的唯一辦法。只有讓他以為我和你徹底分離，以為我能為他所用，才能打入漕運船隊，找到真正的賬本。”

“賬本？”慧能愣住了，“靜慈師太說賬本是先帝遺詔的副本，藏在船底的暗格里。”

“我知道。”了塵點點頭，從懷中掏出張紙條，上面畫著船底的結構圖，“玄通以為我幫他尋找賬本，其實我是在暗中調查他和太子的真正目的。他讓我混入漕幫，監視所有上船的可疑人員，尤其是……”他頓了頓，眼神變得復雜，“尤其是鄭大人。”

慧能的心猛地一跳：“你也知道鄭大人在船上？你知道他……”

“知道他受太子指使，要銷毀先帝駕崩的證據。”了塵的聲音低沉下來，“玄通的留聲筒里提到過，蘇家是當年的目擊者，鄭板橋的任務就是找到所有知情者，包括你我在內。”

慧能踉蹌著后退半步，靠在冰冷的木箱上。原來他什么都知道，原來他一直在暗中布局，而自己卻像個傻瓜一樣被蒙在鼓里，為他的“犧牲”痛哭流涕。

“所以你從一開始就知道賬本是遺詔？”慧能的聲音帶著顫抖，“你知道太子和玄通的陰謀，卻什么都不告訴我，看著我像個小丑一樣四處奔波？”

“不是的！”了塵急忙解釋，“我也是在混入漕幫后才知道真相的。玄通對我始終有防備，直到這次苦肉計后，才對我透露了些許秘密。我本來想找到機會聯系你，卻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你。”他從脖頸間摘下那串母親留下的佛珠，“這串佛珠是真的，我母親的線索也是真的，我從未想過要欺騙你。”

慧能看著他手中的佛珠，看著他眼中的焦急與真誠，心中的憤怒漸漸被復雜的情緒取代。她想起禪房里的誤會，想起山洞中的相守，想起他為保護自己擋在追兵面前的背影，那些真摯的情感絕不可能是假的。

“玄通為什么會信任你？”慧能的聲音緩和了些許，“他那么多疑，怎么會輕易相信苦肉計？”

“因為他需要我。”了塵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漕幫的陳幫主是我父親當年的舊部，玄通需要我來拉攏他。而且他以為我母親還在他手里，以為能永遠控制我。”他冷笑一聲，“卻不知道我早已通過陳幫主聯系上母親，她現在很安全，正在京城聯絡忠勇衛。”

慧能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一切都是精心策劃的計謀。了塵用苦肉計取得玄通的信任，混入漕幫找到陳幫主，一邊搜集證據，一邊保護自己。而自己則帶著密談錄和路線圖，在靜慈師太的幫助下登上漕運船，兩人殊途同歸，最終在這艘藏著秘密的船上重逢。

“那你現在打算怎么辦？”慧能的聲音終于平靜下來，“遺詔在船底暗格，鄭板橋的人在四處搜查，我們根本沒有機會靠近。”

了塵從懷中掏出塊青銅令牌，上面刻著個“漕”字：“陳幫主已經答應幫忙。他是忠勇衛的暗線，一直在暗中保護遺詔。明天午時會有場暴雨，我們可以借故修補船底，趁機打開暗格取出遺詔。”他頓了頓，眼神變得凝重，“但鄭板橋的人不好對付，他身邊有個叫‘影’的護衛，武功極高，我們必須想辦法引開他們。”

慧能想起鄭板橋在甲板上的身影，想起他那句“太子殿下的意思”，心中一陣刺痛：“你說鄭大人為什么會背叛？他看起來那么正直，那么痛恨貪腐……”

“或許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了塵嘆了口氣，“陳幫主說鄭大人的家人被太子軟禁在京城，他不得不聽從命令。但他在暗中多次給忠勇衛傳遞消息，或許……”

“或許他是雙面間諜？”慧能接過話頭，心中燃起一絲希望。如果鄭板橋是假意投靠太子，那他們就多了個強大的盟友。

了塵點點頭：“這只是猜測，沒有證據前不能輕舉妄動。明天行動時，我們要同時防備鄭板橋和巡撫的人，絕不能掉以輕心。”

儲物間外傳來腳步聲，兩人迅速分開，假裝在整理工具。衛兵推開門檢查，看到他們后不耐煩地揮揮手：“三更半夜不睡覺，在這里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回官爺，船底好像有點漏水，我們來看看能不能修補。”了塵鎮定地回答，臉上帶著憨厚的笑容。

衛兵狐疑地打量著他們，最終還是罵罵咧咧地離開了。兩人松了口氣，心照不宣地交換了眼神。

“我先回去了，免得引起懷疑。”慧能整理好纜繩，低聲道，“明天午時，我在船尾等你信號。”

了塵點點頭，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眼神變得異常堅定。他走到儲物間的角落，移開一個沉重的木箱，下面露出個暗格，里面藏著一把鋒利的匕首和半塊虎符——正是與鄭板橋手中那半塊能拼合的忠勇衛令牌。

天快亮時，漕運船遇到了濃霧，不得不放慢速度。慧能借著檢查船帆的機會，悄悄觀察著鄭板橋的動向。他正站在船頭，望著濃霧中的河道，神色凝重，與昨日的威嚴判若兩人。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玉佩，那玉佩的形狀與忠勇衛的令牌極為相似。

“陳幫主，這霧太大了，恐怕會耽誤航程。”鄭板橋的聲音帶著擔憂，“太子殿下那邊催得緊，我們必須按時抵達通州。”

陳幫主嘆了口氣：“大人也知道這河道的情況，濃霧天強行航行太危險，萬一觸礁就麻煩了。”他話鋒一轉，“不過大人放心，船底的貨物我已經安排妥當，絕不會出問題。”

慧能的心猛地一跳，他們口中的“貨物”，會不會就是指遺詔？鄭板橋是在確認遺詔的安全，還是在確認銷毀遺詔的計劃？

就在這時，了塵操控的舵盤突然發出“嘎吱”一聲響，船身微微晃動了一下。“水流有變化，可能要變天了。”他高聲喊道，眼神卻向慧能傳遞了一個暗號——午時會有暴雨，計劃不變。

慧能點點頭，假裝調整船帆，心中卻在飛速盤算。如果鄭板橋是雙面間諜，那他會不會在暗中配合他們？如果他是真的叛徒，那他們明天的行動將更加危險。

上午的時光在緊張的等待中流逝，天空漸漸陰沉下來，遠處傳來隱隱的雷聲。船工們都在忙碌地加固船艙，準備迎接暴雨的到來。慧能趁著混亂，悄悄將密談錄藏到了船底的夾層里——那里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

午時三刻，第一滴雨點終于落下，緊接著便是瓢潑大雨。豆大的雨點砸在甲板上，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視線被雨水模糊，能見度不足三尺。

“船底漏水了！快下去修補！”陳幫主的聲音在雨中響起，帶著刻意的焦急。

慧能和了塵對視一眼，眼中閃過一絲默契。他們跟著幾個船工鉆進船底，昏暗的空間里彌漫著潮濕的霉味。按照計劃，陳幫主會引開甲板上的衛兵，給他們爭取時間。

“暗格在三號艙位下面。”了塵低聲道，指著堆放糧食的角落，“用這個。”他遞過來一把小巧的銅鑰匙，正是開啟暗格的工具。

慧能接過鑰匙，心跳如鼓。她蹲下身假裝檢查船板，手指顫抖著插入鑰匙，輕輕轉動。只聽“咔噠”一聲輕響，一塊木板緩緩抬起，露出里面的暗格。

暗格里鋪著厚厚的絲綢，上面放著個紫檀木盒子，正是靜慈師太描述的樣子！慧能剛要伸手去拿，身后突然傳來腳步聲，伴隨著冰冷的刀鋒——

“你們在干什么？”一個陰冷的聲音在雨中響起，鄭板橋的隨從不知何時出現在了船底，手中的長刀正對著他們的后背。

慧能和了塵同時轉身，只見隨從身后還站著幾個衛兵，顯然是有備而來。了塵迅速將慧能護在身后，手中不知何時多了把短刀：“只是檢查船底漏水，官爺何必大驚小怪？”

“是嗎？”隨從冷笑一聲，目光落在打開的暗格上，“那是什么？打開讓我看看！”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船身突然劇烈晃動了一下，伴隨著一聲巨響，似乎撞到了暗礁。船底的油燈被晃倒，昏暗的空間里瞬間陷入一片漆黑。

“抓住他們！”隨從的喊聲在黑暗中響起，伴隨著兵刃碰撞的脆響。

慧能感覺到了塵將她推開，感覺到他與衛兵纏斗的動靜。她摸索著抓住紫檀木盒子，緊緊抱在懷里，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帶著遺詔離開這里！

黑暗中，她不知道了塵是否安全，不知道鄭板橋是否就在附近，不知道這場暴雨何時才能停歇。但她知道，自己絕不能放棄。懷中的木盒沉甸甸的，不僅裝著先帝的遺詔，更裝著無數人的希望與犧牲。

暴雨還在繼續，漕運船在湍急的河流中顛簸。慧能抱著木盒，蜷縮在船底的角落，聽著外面的廝殺聲和雷聲，心中默默祈禱。這場隱藏在暴雨中的較量，才剛剛開始。而她與了塵的重逢，究竟是希望的開始，還是更深陰謀的序幕？答案，或許就藏在這紫檀木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