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宮內，沉水檀香與濃郁的藥氣交織彌漫，空氣凝重得仿佛能擰出冰水來。王太醫額間的汗珠早已匯成細流，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滑落，砸在竹清月身下的云錦錦被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他青色的官服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深一塊淺一塊的水漬如同潑墨山水，手指卻依舊穩如磐石地捻動著銀針，見榻上的人疼得渾身輕顫，忍不住放柔了聲音勸慰：“娘娘，再忍片刻，這幾針是護住胎氣的關鍵。您試著隨臣的節奏深呼吸，對，慢慢吐氣，將氣息沉到丹田，這樣能減輕些痛感。”

竹清月斜倚在鋪著三層軟墊的貴妃榻上，臉色白得像上好的宣紙，連唇瓣都褪盡了血色，唯有眼角的淚痕紅得刺目。她聞言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聲音氣若游絲，幾乎要被腹痛的抽氣聲淹沒：“王太醫……我這肚子像是被無數把小刀在里面割……孩子……是不是已經……保不住了？”話未說完，一陣劇烈的絞痛襲來，她疼得猛地蜷縮起身子，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珍珠般洶涌而出，浸濕了鬢邊的碎發。

“娘娘莫要胡思亂想！”王太醫連忙伸手穩住她顫抖的肩膀，指尖都因用力而泛白，“胎心還在跳！只是太過微弱，像風中殘燭般飄搖！臣已在關元、三陰交施了止血針，但您這情形實在兇險，還得等張太醫來會診才行。您千萬要穩住心神，心緒一亂，氣血逆行，孩子就更難保住了！”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來福老太監嘶啞的通報：“陛下！張太醫到了！”話音未落，老太監已扶著張太醫跌跌撞撞沖進殿內，他跑得滿臉通紅，花白的胡子都在顫抖，扶著門框大口喘氣：“陛下！奴才一路從太醫院飛奔過來，連轎子都沒敢坐，生怕耽擱半分時辰！”

張太醫提著沉甸甸的藥箱踉蹌停下，紫檀木藥箱上的黃銅鎖扣都因顛簸磕碰出清脆的聲響。他顧不得整理凌亂的袍角，剛要屈膝行禮：“臣張謹參見陛下——”

“免禮！快起來！”皇帝早已從龍椅上起身，龍袍下擺掃過地面光可鑒人的金磚，帶起一陣急促的風聲，“愛妃從寅時疼到現在，剛才已經疼暈過去了兩次，你快救救她！”

張太醫不敢耽擱，提著藥箱快步走到榻邊，路過康太醫身邊時腳步不停，低聲疾問：“具體什么癥狀？出血量多嗎？用過什么針藥？脈象如何？”

“寅時初刻開始腹痛，辰時三刻見了紅，現在出血量雖不算多但止不住。”王太醫亦壓低聲音回話，語氣凝重如鐵，“臣已用了止血針和安胎針，但脈象一直上不來，虛浮得厲害，總覺得像是中了什么邪物，透著股陰寒之氣。”

張太醫點點頭，蹲身輕輕搭上竹清月的手腕。冰涼的指尖觸到她滾燙的肌膚，他眉頭微蹙，語氣卻帶著安撫的暖意：“娘娘，臣給您把脈，您別緊張，放輕松些，對脈象恢復有好處。”

竹清月感覺到腕間傳來的微涼觸感，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虛弱地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袖，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如紙：“張太醫……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我盼這個孩子盼了整整三年……若是沒了他……我也不想活了……”

“娘娘放心，臣定會盡力。”張太醫柔聲安撫，指尖凝神感受著脈象的跳動，指腹下的脈搏微弱卻頑強。片刻后他松開手，轉向皇帝深深一揖：“陛下寬心，娘娘雖動了胎氣，脈象虛浮如風中殘燭，但胎兒脈象雖弱卻有韌性，像是在拼命掙扎求生，尚有生機！”

皇帝緊鎖的眉頭驟然舒展，連日來的焦慮讓他聲音都發顫了：“真的？你確定？剛才王太醫說的情形，把朕的心都涼透了！”

“臣不敢欺瞞陛下！”張太醫語氣堅定如磐石，轉向王太醫，“取三寸銀針來，要消毒過的！再備一碗參湯，加兩滴童便，溫著端來，娘娘氣虛得厲害，得先固住元氣才能施針。”見王太醫迅速遞過銀針，他又對竹清月溫言囑咐：“娘娘，接下來要在氣海、關元、足三里幾處施針，可能有些酸脹感，您忍著些，千萬莫要掙扎，否則會影響針效，反而更疼。”

竹清月含淚點頭，淚水順著眼角滑落，在蒼白的臉頰上劃出兩道晶瑩的淚痕：“我聽太醫的……只要能保住孩子……再疼我都忍……”

皇帝站在榻邊緊緊盯著，掌心都攥出了汗，連帶著聲音都有些發緊：“張太醫，需要什么藥材盡管開口，哪怕是要朕的心頭血，朕都給你！”

“陛下言重了。”張太醫凝神捻針，銀針在他指間靈活轉動，隨即精準刺入竹清月小腹周遭的穴位，手法沉穩老練，“娘娘，吸氣……對，緩緩呼氣……感受針感往下沉……很好……”

隨著銀針逐一刺入，竹清月蹙緊的眉頭漸漸舒展，她輕輕抓住皇帝的手，聲音帶著一絲久違的輕松：“陛下……好像沒那么疼了……肚子里不那么墜了……有股暖意慢慢散開……”

“那就好，那就好。”皇帝喜不自勝，忙用錦帕替她擦去額角的冷汗，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柔，“等你好了，朕讓御膳房給你做你最愛吃的杏仁酪、桂花糕，還有江南剛送來的鮮荔枝，讓他們用冰窖鎮著，保證清甜爽口。”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張太醫才緩緩收回銀針，每拔一根都先用消毒棉球按住針孔，直到最后一根銀針離體，他才長長舒了口氣，用袖口擦了擦額頭的汗：“好了，胎氣暫時穩住了，出血也止住了。”

王太醫忙上前一步，拱手問道：“張太醫，后續用什么方子？劑量如何？要不要加些名貴藥材滋補元氣？”

“用安胎飲加阿膠三錢、白術二錢、菟絲子一錢，再加一味桑寄生，文火慢煎半個時辰，晾溫了再給娘娘服下，一日三次，飯后服用。”張太醫一邊收拾銀針一邊細細吩咐，“不必用名貴藥材，平和溫補最適合娘娘現在的身子，太過滋補反而容易上火動胎。”他轉而對竹清月正色道，“娘娘需臥床靜養至少半月，除了上廁所絕不能下床，連坐都要少坐，更不可勞神動氣，飲食也要清淡，忌生冷油膩，尤其是螃蟹、薏米這些寒性食物，一點都不能沾。”

竹清月眼角滾下淚來，這次卻是帶著劫后余生的笑意：“多謝張太醫……大恩大德……臣妾沒齒難忘……”

“娘娘客氣了，這是臣的本分。”張太醫話鋒一轉，目光掃過殿內裊裊冒煙的熏爐，眉頭瞬間緊鎖如川，“只是臣方才診脈時，聞到一絲異香——這殿里定有麝香！必須立刻清走所有香料，連帶著香囊、香包都不能留！”

皇帝臉色驟變，猛地一拍案幾，龍案上的青瓷茶杯都被震得傾倒，茶水潑灑在明黃的龍紋桌布上：“麝香？！誰這么大膽子敢在錦繡宮藏這東西？！是想讓朕斷子絕孫嗎？！”

“陛下息怒。”張太醫忙上前勸道，“麝香至陰至寒，最傷胎氣，穿透力極強，哪怕只是一點點，長期聞著也會動胎氣。娘娘這次腹痛出血，十有八九就是中了麝香的招，若是再讓娘娘聞半分，恐怕……”他頓了頓，聲音沉重如鉛，“恐怕這孩子就真的保不住了，而且傷及根本，以后娘娘再想有孕，也難了。”

“陛下——”竹清月猛地掙扎著坐起，牽動了腹部的針孔疼得倒吸冷氣，聲音卻帶著徹骨的悲憤，“陛下要為臣妾做主啊！是誰如此歹毒，要用這陰損東西害我和孩子？方才腹痛如絞時，我真以為……真以為再也見不到陛下了——”淚水洶涌而出，她捂著心口不住喘息，胸口劇烈起伏。

“娘娘莫動氣！快躺下！”張太醫連忙上前按住她的肩膀，語氣急促，“剛穩住的胎氣最怕激動，您這一掙扎，針孔都要滲血了！仔細看，這棉球都染紅了！”

皇帝忙扶她躺好，眼神陰鷙如冰，周身散發出駭人的寒氣：“愛妃放心，朕定會查個水落石出！誰敢害朕的孩子，朕定要她碎尸萬段，誅她九族！”他轉向一旁侍立的桃花，語氣驟冷如刀：“桃花，今日娘娘接觸過什么人？用過什么新東西？仔細回話，有半句虛言，朕立刻杖斃你！”

桃花“噗通”一聲跪下，膝蓋砸在金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聲音帶著哭腔卻條理清晰：“回陛下，娘娘晨起用了早膳，是小廚房王師傅做的小米粥和蒸山藥，之后一直在廊下抄佛經祈福，除了奴婢和兩個掃地的小太監，再沒人靠近。只是……只是昨日皇后宮里的李嬤嬤送了新的熏香，說是凝神靜氣的上好香料，奴婢今日一早便點上了，當時聞著有些沖鼻子，只當是新香料的緣故，沒太在意……”

“皇后宮里的熏香？”張太醫立刻接話，語氣肯定，“陛下，麝香常混在香料中，做成香囊或熏香，尋常人根本察覺不出。定是那熏香有問題！尋常熏香絕不會有這般穿透力，隔著這么遠都能聞到陰寒之氣！”

皇帝眼神狠厲如狼，龍袍下的拳頭攥得咯咯作響：“來人！”

殿外侍衛聞聲而入，齊刷刷跪在地上：“奴才在！”

“把今日的膳食殘渣、所有熏香、筆墨紙硯全查一遍！”皇帝聲音冷得像冰，“尤其是皇后送來的熏香，給朕拆開了查！一寸一寸地查！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麝香來源！查不出，你們都提頭來見！”

“是！”侍衛們齊聲領命，立刻開始翻箱倒柜地搜查，銅盆玉器碰撞的聲響在殿內回蕩。

王太醫捧著寫好的藥方上前請示：“陛下，臣這就去煎藥？要不要加派人手看守藥房，以防不測？”

“快去！加派四個侍衛守著藥房，煎藥時你親自盯著，不許任何人靠近！藥渣也要留存三日，朕要親自查驗！”皇帝叮囑完，又看向竹清月，語氣放緩了些，帶著難得的溫柔，“愛妃安心休養，朕在這兒陪著你，看誰敢再動你一根頭發！”

竹清月含淚點頭，緊緊攥著他的手，掌心的溫度讓她安心不少：“謝陛下……有陛下在，臣妾不怕……”

這時一個小太監捧著藥箱小心翼翼地跑進來，怯生生地低著頭問：“張太醫，這是您要的安胎藥材，要不要現在稱重？”

張太醫接過藥箱放在矮幾上，打開箱蓋仔細檢查：“現在就稱，每種藥材都要過細稱，尤其是阿膠，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必須精準。”他轉向竹清月，聲音溫和如春風，“娘娘，喝了藥好好睡一覺，醒來就不疼了，孩子也會平平安安的。”

竹清月輕輕點頭，連日的驚懼與疼痛讓她早已疲憊不堪，眼簾重得像掛了鉛，很快便在皇帝的守護下閉上了眼。殿內只剩下侍衛翻查物品的窸窣聲，宮女太監們跪在殿外，連呼吸都不敢出聲，生怕惹禍上身。燭火在窗欞間搖曳，將眾人的影子投在墻上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