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靈子預感到二位師弟恐怕前往人界，廣靈子一抖拂塵前往人界飛去。
墨汁似的夜把小鎮整個浸了，連檐角的輪廓都模糊成一團灰。忽然一陣狂風卷過巷口，酒旗“啪”地拍在墻上，像誰在暗處甩了記響鞭。緊接著，豆大的雨點兒砸下來，打在青石板上“噼啪”響，濺起的水花瞬間連成一片白濛濛的霧。
河面上的燈籠早被風卷走了，只剩幾盞滅了的花燈在浪里翻滾。賣雜貨的攤子來不及收，草席被雨澆得透濕，滾落在地的瓷碗被雨點敲得叮咚亂響。穿蓑衣的船家正拼命把烏篷船往河埠頭拽，船槳在水里亂晃，濺起的水花混著墨色的夜，糊了滿臉。
巷子里的木門被風吹得“哐當”撞著門框，有婦人在屋里喊著“收衣裳喲”，聲音被雨聲撕得碎碎的。老槐樹的枝椏在風里瘋狂抽打，像無數只手在半空亂抓，驚得檐下避雨的野貓發出凄厲的叫。
一道閃電“唰”地劈開夜空，瞬間照亮滿街的雨簾——白墻黛瓦在電光里泛著冷光，青石板上的水匯成小溪，卷著落葉往低處沖。緊接著，雷聲“轟隆”炸響，震得窗欞都在顫，膽小的孩童在屋里哭起來，被母親摟在懷里，用蒲扇擋著漏雨的窗。
雨越下越急，像天河決了口，把整個小鎮裹進一片混沌的水聲里。唯有巷尾那盞掛得牢的燈籠，還在風雨里搖搖晃晃，昏黃的光透過雨幕，在濕漉漉的石板上投下片晃動的暖，像這狂暴夜色里，一點不肯熄滅的念想。
雨點子“噼里啪啦”砸在瓦上，像有無數只手在屋頂敲鼓。清夜剛把最后一扇窗關好，木框“吱呀”一聲卡住，他抬手抹了把臉上的潮氣，轉身就見昭檸正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得她側臉暖融融的。
“屋角那筐干蓮蓬得挪挪，”昭檸揚聲說，手里的火鉗撥了撥柴，火星子“噼啪”濺在青磚上，“方才瞅著墻根有點滲水?！鼻逡箲D身去搬竹筐，卻見女人已端來半盆干稻草，正往墻角縫里塞，“前幾日曬的，吸潮氣頂用?！?/p>
雨越下越大，屋檐水匯成細流，順著房檐往下淌，在門檻外積成小小的水洼。女人把腌好的咸菜壇子往桌底下挪了挪，又去摸炕頭的針線笸籮——白天納到一半的鞋底還在，她往油燈里添了點油，火苗“噌”地亮了些，照亮清夜正削的木勺，勺柄上剛刻出半朵蓮。
“聽這動靜，怕是要下到后半夜?！鼻逡狗畔驴痰?，往灶房看了眼，鍋里的水正“咕嘟”冒熱氣，“我去把早上曬的草藥收進來，別讓雨飄進去了。”昭檸拉住他袖口，指了指窗臺上的竹匾：“早收了，晾在梁上呢。你看這雨，倒把檐角的爬山虎洗得更綠了。”
兩人湊到窗邊看，雨幕里，院中的石榴樹被風吹得搖搖晃晃，葉片上的水珠“吧嗒”滴在青石板上。遠處隱約傳來誰家屋頂漏雨的驚呼，混著雨聲響成一片，倒襯得這屋里格外靜。昭檸忽然笑了，從懷里摸出塊油紙包，打開是兩塊芝麻糕：“夜哥哥，這是上午張嬸給的，就著熱茶吃正好?！?/p>
清夜接過時，指尖碰著她的，都帶著灶膛的暖意。油燈在兩人中間明明滅滅，把影子投在墻上，像兩棵挨在一起的樹。雨聲在屋外嘩嘩地唱，屋里的柴火偶爾“噼啪”一聲，混著兩人低低的說話聲，在這風雨夜里，熬出了一鍋溫吞的甜。
廣靈子的身影出現在院門外時，雨恰好小了些。他立于雨幕中，月白道袍雖沾了些水汽，卻依舊清逸，拂塵輕掃過門檻，帶起的風讓檐下燈籠晃了晃。
屋里的兩人正湊在燈下看那把刻了半朵蓮的木勺，聽見門軸輕響時同時抬頭——清夜手中的刻刀頓在半空，女人捏著芝麻糕的指尖微微收緊?；椟S的油燈忽然跳了跳，將他們眼底一閃而過的靈光映得分明。
“千年修行，倒把這身仙骨藏得嚴實?！睆V靈子的聲音清潤如玉石相擊，目光掃過院中的石榴樹，那些被雨水洗得發亮的葉片下，正隱現著淡淡的仙澤。他抬手時，拂塵絲在空中劃了道弧線，屋檐下的雨珠忽然懸停在半空，凝成一串剔透的水晶。
清夜放下刻刀站起身，方才還帶著煙火氣的眉眼漸漸染上疏離的清冽，袖口隱現的云紋在燈光下流轉。昭檸將芝麻糕放回盤中，指尖輕攏，散落的發絲便溫順地貼回耳畔，發間那朵不起眼的茉莉忽然綻放，香氣清冽如雪山融水——那原是她司掌春信時別在鬢角的靈花。
“師兄?！眱扇她R聲開口，聲音里已沒了尋常夫妻的溫軟，只剩仙童應有的恭敬。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一聲，火星濺起時，他們身上的粗布衣衫漸漸透出流光，隱現的仙紋與廣靈子道袍上的流云遙相呼應。
廣靈子看著桌上那碗尚溫的熱茶，又瞥了眼墻角那筐被稻草護住的干蓮蓬，眼底掠過一絲淡笑：“人間煙火，倒是比瑤池仙露更養心性?！彼D身望向門外，雨已停了，天邊正浮出一彎新月，“只是魔界異動，該回山了?！?/p>
清夜伸手將昭檸扶起，兩人并肩站在廣靈子身后時，院中的石榴樹忽然無風自動，枝椏間飄落下幾片帶著仙光的葉子，落在他們曾坐過的竹凳上，轉瞬化作兩顆瑩潤的露珠。遠處的蛙鳴依舊，只是這屋里的暖意，已隨仙澤漸起，染上了幾分九霄之上的清輝。
清夜上前一步，擋在昭檸身前，往日溫潤的眉眼此刻凝著倔強，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師兄，我們……只想守著這方小院?！彼曇粑。瑤е碎g煙火熏染過的沉厚，再不是當年仙界昆侖殿上那個清傲的仙童。
昭檸從他身后探出半張臉，發間的茉莉已斂了仙光，變回普通花朵的模樣。她攥著清夜的衣袖，指尖輕輕顫抖，卻還是抬眼望向廣靈子，眼底映著油燈的暖光，混著幾分懇求：“師兄，人間的雨會打濕窗紙，灶膛的火能焐熱粗瓷碗，這些……比仙界瑤池的云氣更讓人心安?！?/p>
廣靈子的拂塵懸在半空，檐下的水珠依舊凝著，卻不再剔透如水晶，反而染上了幾分人間的霧氣。他看向桌上那半碗沒喝完的熱茶，茶漬在碗底暈開的痕跡，像極了昭檸當年在仙卷上誤滴的墨。又瞥了眼墻角的干蓮蓬，想起清夜曾說過，人間的蓮子煮糖水，比昆侖的雪蜜更有滋味。
“你們可知，”廣靈子的聲音輕了些，帶著不易察覺的嘆息，“魔界裂隙已近，你們的仙元是封印的關鍵?！?/p>
清夜將昭檸往身后拉得更緊，院中的石榴樹忽然沙沙作響，那些被雨水洗過的葉片竟泛出淡淡的金光——那是他以仙元護住的煙火氣，是這半年來，他為昭檸擋風遮雨時，悄悄融進年輪里的心意。“弟子愿散去一半仙元，只求留她在此?！彼皖^時，鬢角竟有根青絲化作了白，“若天道不容，便罰我永世不得回仙界?！?/p>
昭檸忽然掙開他的手，走到廣靈子面前深深一拜，發間的茉莉落了下來，在青磚上化作一滴瑩露：“師兄，我已將我絢花的靈力，種進了鎮外的桃林。來年花開時，便是我在守著人間的時序。求師兄……成全?！?/p>
廣靈子望著那滴很快滲入磚縫的露水，又看了看清夜袖口隱現的云紋——那云紋里，竟纏著幾根昭檸的發絲，是人間夫妻尋常的牽絆。他抬手揮了揮拂塵，懸在檐下的水珠忽然落下，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響，像誰輕輕嘆了口氣。
“罷了?！彼D身望向天邊的新月，道袍的流云紋在月光下輕輕起伏，“魔界之事，我自會處置。只是這人間歲月短，莫要悔。”
清夜與昭檸對視一眼，眼底的靈光漸漸淡去，變回尋常夫妻的模樣。待他們再抬頭時，院門外已空無一人，只有拂塵掃過的地方，留下一片帶著清露的青苔，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灶膛里的火還在燃著，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緊緊依偎著，再沒了半分仙者的疏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