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雪總帶著三分脂粉氣。
蘇硯之踩著青石板上的薄雪,檐角垂落的冰棱折射著州橋夜市的燈火,將她手里的畫軸映得半明半暗。畫軸里是幅未完成的《汴京上元圖》,墨色勾勒的虹橋上,穿綠袍的小吏正呵斥賣糖畫的老漢,橋洞下泊著的花船里,隱約有琵琶聲漏出來——那是她父親蘇明遠的絕筆,去年深秋在畫院偏廳猝然倒落后,就再沒動過。
“蘇小娘子,今兒的礬絹又用完了?”
紙鋪老板探出頭來,案上攤著新到的澄心堂紙,邊角還帶著宣州的樟木香氣。蘇硯之點點頭,指尖撫過畫軸邊緣磨出的毛邊:“再要兩刀,要最細的那種。”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碎了檐上的雪。
父親去世后,她接了畫院的活計,替皇家臨摹古畫。旁人都道蘇家女兒好福氣,二十歲便能出入翰林圖畫院,卻不知她夜夜對著父親那幅殘卷,總覺得虹橋的陰影里藏著什么——去年倒房前,父親曾攥著她的手,指甲幾乎掐進她腕骨:“橋洞下的船,記著,船帆上的紋樣……”話沒說完,就咳出了血,染紅了半幅畫。
今夜輪到她在畫院值夜。
三更的梆子敲過,她抱著《搗練圖》的摹本往偏廳去,廊下的紅梅落了一地,沾在青磚上像未干的血跡。忽然,西墻傳來“咔嗒”一聲輕響,像是有人踩碎了冰棱。她屏住呼吸,將摹本往懷里一揣,抄起門邊的銅燈臺——父親教過,畫院的老墻里藏著暗道,是太祖年間為避契丹奸細修的。
“誰?”
陰影里走出個穿皂衣的男子,腰間懸著柄短刀,刀鞘上的纏枝紋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他沒說話,只從袖中摸出個東西丟過來,落在地上滾了兩圈,是枚鎏金的畫院令牌,上面刻著“蘇”字——那是父親的令牌,去年下葬時明明隨棺入了土。
“蘇畫師的畫,你看懂了多少?”男子的聲音像淬了冰,“橋洞下的船,帆上繡的不是纏枝蓮,是女真的狼頭旗。”
蘇硯之猛地攥緊了燈臺。去年秋天,父親確曾奉命隨童貫的使團去過燕京,回來后就總說“北地有異”。她想起殘卷里那艘花船,帆上的紋樣被淡墨遮了又改,當時只當是父親落筆猶豫,此刻想來,竟是刻意模糊的狼頭輪廓。
“宣和七年,秋,”男子忽然開口,聲音壓得更低,“女真遣使入汴京,名義上是賀萬壽節,實則在畫院安了眼線。蘇畫師發現他們用密信繪成畫稿,藏在《千里江山圖》的夾層里,正要報官,就被……”
銅燈臺“哐當”落地,燈油潑在青磚上,火苗舔著雪水,明明滅滅。蘇硯之看著那枚令牌,忽然想起父親倒在畫案前時,指縫里夾著的半片狼毫,筆尖蘸的不是墨,是朱砂——畫院的規矩,朱砂只用于題跋落款,除非是……密信。
“那幅《汴京上元圖》,”她顫聲問,“父親把密信藏在哪了?”
男子往畫案走去,指尖點在虹橋的欄桿處:“蘇畫師擅長‘蟲蝕木’的技法,你看這欄桿的木紋,是不是像女真的兵符紋樣?”
蘇硯之湊近了看,果然,那些看似隨意的墨點,連起來竟是三枚交錯的狼頭,正是女真軍的調兵符。她忽然想起父親常說的話:“畫者,見常人所不見。”原來他不是在教她作畫,是在教她如何看懂這亂世的伏筆。
窗外的雪下得更緊了,遠處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帶著幾分昏昏欲睡的拖沓。男子將令牌塞進她手里:“明日午時,將畫送到城南的‘聽雨軒’,找一個瞎眼的琴師。”他轉身要走,又回頭看了她一眼,“蘇小娘子,這畫是火,能燒了奸細,也能燒了自己。”
蘇硯之沒說話,只拾起地上的燈臺,重新點亮。火光里,她看著父親的殘卷,忽然拿起狼毫,蘸了朱砂,在虹橋的陰影里添了只振翅的寒鴉——那是父親教她的暗號,意為“危在旦夕”。
天快亮時,她將畫軸仔細卷好,外面裹了層粗布,像尋常的貨郎包裹。走出畫院時,雪已經停了,朝陽正從角樓后爬上來,給汴京的屋脊鍍上一層金。州橋邊的早市已經熱鬧起來,賣蒸餃的攤子冒著白氣,穿綠袍的小吏又在呵斥誰,一切都和畫里一樣,仿佛昨夜的驚悸只是一場夢。
可她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就像父親留在畫里的狼頭旗,就像她腕骨上至今未消的掐痕,就像這宣和年間的繁華,終究要被北風卷成一場大雪,埋了所有的畫,所有的人,所有未說出口的話。
她抱緊畫軸,往城南走去。巷口的紅梅落了最后一片花瓣,沾在她的青布裙上,像一滴來不及擦去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