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雨軒在城南的瓦子巷深處,門臉不大,掛著塊褪色的竹簾,簾上題著“弦外音”三個字,是蘇明遠的筆跡。蘇硯之站在巷口躊躇了片刻,檐角的冰棱滴著水,落在青石板上,濺起細小的水花——這字跡她認得,是父親五年前為琴師題的,當時琴師還沒瞎,據說彈得一手好《廣陵散》。
“進來吧。”
竹簾后傳來蒼老的聲音,帶著琴音的余顫。蘇硯之掀簾進去,一股松煙墨混著藥草的味道撲面而來。屋里暗,只有窗臺上一盞油燈亮著,燈芯爆出個火星,映出個披灰布道袍的老者,正坐在琴案前調弦,手指在琴弦上摸索,動作卻極熟稔。
“瞎眼的琴師,”她把畫軸放在案上,聲音還有些發緊,“有人讓我送幅畫來。”
老者沒抬頭,指尖在琴弦上一挑,一聲清越的音淌出來,像冰棱墜在玉盤里。“蘇畫師的《汴京上元圖》,我等了三個月了。”他忽然笑了,眼窩深陷,卻像能看見什么,“他說,若他沒回來,就找個‘能看懂欄桿木紋’的女兒送來。”
蘇硯之猛地攥緊了袖口。父親果然早有準備。
琴師摸索著解開畫軸,指尖撫過虹橋的欄桿,忽然停在那只朱砂繪的寒鴉上。“他還是改了主意。”老者嘆了口氣,“原本想讓你做個安穩畫師,守著畫院過一輩子,終究是……”
話音未落,巷口忽然傳來馬蹄聲,篤篤地敲著青石板,越來越近。琴師的手頓了頓,指尖在琴弦上急促地撥了幾下,調子陡然變了,像驚鴻掠水,帶著警示的意味。“他們來了,”他低聲道,“把畫藏進琴箱,從后窗走,去城西的大慈閣,找住持玄真大師。”
蘇硯之剛抱起畫軸,門就被撞開了。幾個穿黑衫的漢子闖進來,腰間的刀鞘磕在門檻上,發出沉悶的響。為首的是個獨眼龍,疤從眉骨爬到下頜,盯著琴案上的空處,冷笑一聲:“琴瞎子,蘇明遠的畫呢?”
琴師慢悠悠地調著弦,像是沒聽見。“上個月在燕京,我見著蘇畫師了,”獨眼龍蹲下身,刀尖挑起琴師的袍角,“他說要給我畫張像,畫里啊,得有女真的狼頭旗,還得有……童太師府里的密道圖。”
蘇硯之躲在琴箱后,指甲掐進畫軸的布套里。原來父親不僅發現了奸細,還查到了童貫私通女真的證據——童貫是當朝太師,掌著兵權,難怪父親不敢聲張,只能藏在畫里。
“畫?”琴師忽然笑了,指尖在琴弦上重重一按,“燒了。”
“燒了?”獨眼龍猛地站起來,刀光一閃,“我看你是想跟他一起燒!”
琴聲突然爆起,急促得像驟雨打在瓦上。蘇硯之趁機從后窗翻出去,窗外是條窄巷,堆著半人高的柴火。她抱著畫軸往巷尾跑,聽見屋里傳來一聲悶響,接著是琴弦崩斷的銳鳴,像什么東西碎了。
她不敢回頭。
城西的大慈閣在汴河邊上,閣頂的銅鈴被風吹得叮當響。蘇硯之跑到閣門時,額角的汗混著雪水往下淌,畫軸的布套被樹枝勾破了一角,露出里面的絹本。玄真大師正在掃雪,見她來,放下掃帚合十道:“蘇小娘子,你父親三日前托人送了封信,說若有個抱畫軸的姑娘來,就把這個給你。”
他遞過來個油布包,解開一看,是半塊雕著狼頭的玉佩,和父親令牌上的紋樣一模一樣。“你父親說,這玉佩能調動京郊的‘忠義社’,都是些不愿附逆的禁軍舊部。”玄真大師的聲音很輕,“他還說,《汴京上元圖》里的兵符,能證童貫通敵,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如今朝堂上下,童黨遍布,誰能信你一個女子的話?”大師嘆了口氣,指著汴河上的船,“再過三月,元宵燈會,天子會登宣德樓觀燈,那是唯一能把畫呈上去的機會。”
蘇硯之摸著那半塊玉佩,冰涼的玉質貼著掌心。她忽然想起父親教她畫雪,說“雪下得再大,總有化的時候,可埋在雪底下的種子,開春就能發芽”。原來他早把一切都算好了,算好了她會發現畫里的秘密,算好了她會走到這一步。
正月十五那天,汴京的雪真的化了。
宣德樓前人山人海,蘇硯之混在獻藝的畫工里,抱著《汴京上元圖》往樓上擠。樓前的禁軍攔住她,她亮出那半塊玉佩,為首的校尉愣了愣,忽然單膝跪地——是忠義社的人。
樓上傳來天子的笑聲,混著絲竹管弦,熱鬧得像畫里的上元節。蘇硯之走上樓時,童貫正站在天子身邊,手里捧著幅《瑞鶴圖》,笑得滿臉堆肉。她展開畫軸,虹橋上的狼頭兵符在陽光下格外刺眼。
“陛下!”她的聲音在喧鬧中顯得格外清晰,“此畫藏女真兵符,可證童貫通敵!”
童貫臉色驟變,厲聲喝道:“拿下這個妖女!竟敢偽造畫作污蔑朝廷命官!”
禁軍涌上來,蘇硯之卻沒動,只指著畫里的寒鴉:“父親用‘蟲蝕木’技法藏了密信,可驗筆跡!”她又掏出那半塊玉佩,“京郊忠義社可證,父親是被童黨所害!”
天子盯著畫看了許久,忽然問:“蘇明遠……是去年畫院那個暴斃的畫師?”
“是。”蘇硯之的聲音在發抖,卻沒低頭,“他臨終前說,畫者,見常人所不見,更要言常人所不敢言。”
那天的結局,沒人知道。有人說天子震怒,將童貫下了獄;有人說童黨反撲,蘇硯之被秘密處死;還有人說,她帶著畫逃出了汴京,往南去了,據說在臨安府的畫肆里,有個女子專畫北方的雪景,畫里總有座虹橋,橋上站著個穿青衫的畫師,像是在等什么人。
只有汴河上的船知道,那年元宵后,京郊的忠義社忽然銷聲匿跡,像是融進了春天的草里。而宣德樓的墻角,不知何時多了幅刻石,是《汴京上元圖》的縮本,虹橋的欄桿上,那只朱砂寒鴉,總在雨后泛著微光,像一滴沒干透的血,也像一點不肯滅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