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樓的風(fēng)突然停了。

天子趙佶捻著胡須的手頓在半空，目光從《汴京上元圖》的虹橋上移開，落在童貫驟然繃緊的臉上。“童愛卿，”他聲音里帶著幾分玩味，像賞畫時點評筆鋒，“這狼頭旗，你認得？”

童貫的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浸濕了紫袍的領(lǐng)口。他干笑兩聲，手指著畫軸：“陛下明鑒！此乃妖女偽造！蘇明遠本就是個瘋癲畫師，死前還說要畫什么‘天女散花’，定是這女兒家胡編亂造，想攀誣老臣！”

蘇硯之往前一步，將那半塊狼頭玉佩舉過頭頂：“陛下，此乃女真密使與童太師的信物！父親在燕京親眼見童太師的幕僚與女真使者交換此佩，兵符紋樣與畫中一致！”

樓欄邊的禁軍忽然騷動起來。有個絡(luò)腮胡校尉往前擠了擠，低聲道：“陛下，去年秋，末將隨童太師巡邊，確見他私會女真使者于營中，當(dāng)時只當(dāng)是尋常交涉……”話沒說完，就被童貫狠狠瞪了一眼，脖子猛地一縮。

趙佶沒看校尉，只盯著畫里那艘花船。船帆上的狼頭被淡墨遮了又改，露出底下隱約的“童”字印章——那是蘇明遠的巧思，用“飛白”筆法藏了字，非得對著光細看才能發(fā)現(xiàn)。“宣和七年，”天子忽然喃喃道，“朕派使團去燕京，想與女真聯(lián)手滅遼，童愛卿說‘萬全之策’，原來……”

他沒說下去，但樓里的空氣像結(jié)了冰。童貫“噗通”跪倒，額頭磕在金磚上：“陛下！老臣忠心耿耿！是這妖女與反賊勾結(jié)，想離間君臣！”他猛地轉(zhuǎn)向蘇硯之，目露兇光，“拿下她！搜她身上的密信！”

幾個侍衛(wèi)撲上來，蘇硯之卻將畫軸往天子面前一送：“畫就是密信！父親用‘礬水’在絹后寫了童貫私贈女真的糧草清單，浸了水便可見！”

趙佶接過畫軸，指尖剛碰到絹面，樓下忽然傳來震天的呼喊——“金兵渡河了！”“燕京失守了！”

聲音像炸雷滾過宣德樓，樓里的大臣們頓時慌了神，有個老臣手一抖，手里的玉圭掉在地上，摔成了兩半。童貫趁機爬起來，嘶啞著嗓子喊：“陛下！此時當(dāng)以軍國為重！這妖女之事容后再查！老臣愿領(lǐng)兵出征！”

趙佶捧著畫軸的手在抖，臉色比宣紙上的留白還白。他忽然將畫往案上一扔，轉(zhuǎn)身往內(nèi)殿走：“先……先回宮！”

蘇硯之被侍衛(wèi)按住胳膊，眼睜睜看著童貫撿起畫軸，嘴角勾起抹冷笑。她知道，這一進宮，畫就再也出不來了，父親的心血，那些死去的人，都要被埋進這金碧輝煌的宮墻里。

“放開她！”

樓門口忽然傳來聲斷喝。玄真大師不知何時站在那里，身后跟著十幾個穿粗布短打的漢子，手里握著木棍鐵尺，是忠義社的人。“太師想把畫帶哪去？”老和尚的聲音不高，卻壓過了周遭的混亂，“蘇畫師用命換來的東西，總得見見天日。”

童貫?zāi)樕F青，剛要喊禁軍，卻見樓欄邊的校尉們紛紛拔刀，刀鞘撞在欄桿上，發(fā)出整齊的脆響——竟是大半禁軍都站到了玄真身后。絡(luò)腮胡校尉朗聲道：“末將等愿護蘇小娘子與畫軸去御史臺！請御史大人驗明真?zhèn)危　?/p>

原來父親早聯(lián)絡(luò)了禁軍里的忠義之士。蘇硯之看著那些陌生的面孔，忽然想起父親說的“種子”——原來它們早已埋在各處，只等一場雨，就能破土而出。

童貫見勢不妙，抓起案上的茶杯就往蘇硯之砸去，趁著眾人躲閃的空隙，抱起畫軸往樓梯口沖。蘇硯之掙脫侍衛(wèi)，撲過去抓住畫軸的一角，兩人拉扯間，絹面“嘶”地裂了道縫，露出后面浸了水汽的字跡——“宣和七年十月，贈女真糧草二十萬石，由童貫親押至燕京……”

字跡還沒看完，樓下又傳來哭喊：“南薰門被破了！金兵進城了！”

宣德樓頓時大亂。大臣們往內(nèi)殿擠，侍衛(wèi)們顧此失彼，童貫趁機甩開蘇硯之，抱著畫軸混在人群里往下跑。蘇硯之正要追，玄真大師拉住她：“別追了。”老和尚指著樓下，“你看。”

汴河上的船都在冒煙，州橋的夜市被踏成了爛泥，穿金兵服飾的騎兵在街上奔馳，刀光映著殘陽，像血潑在雪上。那幅《汴京上元圖》里的繁華，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碎裂。

“畫沒了，”蘇硯之的聲音發(fā)空，“父親的心血……”

“不，”玄真大師從袖中掏出卷東西，展開竟是幅臨摹的《汴京上元圖》，“你父親早料到有這一天，讓老衲照著畫了副本。真跡留著是禍，副本才能傳下去。”他將摹本塞進她手里，“往南走，去臨安。那里還有人等著看這畫，等著知道誰是忠，誰是奸。”

蘇硯之抱著摹本，站在宣德樓的廢墟前。金兵的馬蹄聲越來越近，有個穿紅袍的畫師瘋了似的往樓上跑，懷里抱著幅《瑞鶴圖》，邊跑邊喊：“陛下的畫！不能丟！”

她忽然想起父親教她畫鶴，說“鶴能致遠”。原來他畫的不是鶴，是希望——哪怕汴京破了，畫還在；哪怕天下亂了，總有人記得什么是該守的，什么是該恨的。

她轉(zhuǎn)身往南跑，摹本的邊角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身后，宣德樓的銅鈴最后響了一聲，然后墜入火海。

三年后，臨安府的畫肆里，有個女子掛出幅《汴京殘雪圖》。畫里的虹橋斷了半截，橋洞下的花船燒得只剩骨架，卻有只朱砂繪的寒鴉，正往南飛去，翅膀上沾著點未化的雪。有個瞎眼的琴師摸著畫軸，忽然笑了：“蘇小娘子，你看，雪化了。”

蘇硯之望著窗外的錢塘江，潮水正拍打著岸堤，像無數(shù)人在喊著什么。她拿起狼毫，在畫的留白處題了行小字：

“畫在，記憶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