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殘雪圖》掛出第三日，臨安府的雨就沒停過。

畫肆的木門被叩得篤篤響時，蘇硯之正在給摹本的寒鴉補朱砂。來人身披蓑衣，斗笠壓得極低，進門時帶起的水汽打濕了青磚，他解下背上的包袱往案上一放，竟是半幅燒焦的絹本——是《汴京上元圖》的真跡殘片，虹橋的欄桿還能看清，狼頭紋被煙火熏得發黑，卻透著股倔強的輪廓。

“從宣德樓的灰燼里刨出來的。”來人摘下斗笠，露出張被刀疤劃過的臉，是當年宣德樓的絡腮胡校尉，“童貫在燕京被亂箭射死了，他懷里就揣著這半幅畫，像是想帶進棺材里。”

蘇硯之指尖撫過焦痕，絹面脆得像枯葉。她忽然明白，有些東西是燒不掉的，就像畫里的狼頭，就像童貫臨死都攥著的罪證，就像汴京百姓在金兵馬蹄下咬碎的牙。

“有個消息，”校尉往窗外瞥了眼，雨幕里閃過幾個帶刀的影子，“新皇在應天府登基了，改元建炎。有人說，該把畫呈上去，讓官家記著汴京的債。”

蘇硯之沒說話，只將殘片拼在摹本旁邊。虹橋的斷裂處恰好能對上，像場沒做完的夢。她想起玄真大師去年圓寂前說的話：“畫能醒人，也能醉人。就怕新官家看了畫，只當是前朝舊事，忘了江對面還有千萬冤魂。”

夜里，琴師摸著畫軸忽然嘆口氣：“今早聽到個曲子，是從北方逃來的樂師彈的，調子像汴京的《鷓鴣天》，卻多了把刀的寒氣。”他指尖在琴弦上一劃，聲音像冰棱墜進深潭，“他們說，女真兵在燕云十六州建了座‘銷金窟’，把搶來的字畫都燒了取暖，說漢人的筆墨還不如柴火經燒。”

蘇硯之猛地站起來，燭火晃得墻上的影子直抖。她找出父親留下的礬水，往殘片上一潑，焦黑的絹面漸漸顯出字來，是童貫沒燒干凈的賬冊：“靖康元年正月，掠汴京女子三千人，入女真貴族府……”

字跡洇開時，外面傳來喧嘩。有兵丁踹開畫肆的門，火把照得滿墻的畫都在顫：“奉都統制令，搜查通敵逆黨！”為首的將官眼尖，一眼瞥見案上的畫，“這是什么？竟敢私藏前朝逆畫！”

校尉拔刀護在蘇硯之身前，刀光映著將官腰間的令牌——是童貫舊部的徽記，如今換了身皮，在臨安城里作威作福。蘇硯之忽然將畫往火把前一送：“要燒就燒吧。”她聲音很靜，“燒了這張，還有千萬張在百姓心里。”

火把停在半空。雨從破窗里灌進來，打濕了畫軸，礬水寫的字在火光下越發清晰。有個年輕兵丁忽然放下刀，喃喃道：“這畫……我在汴京見過，我娘就在那艘花船上繡過狼頭旗，被金兵挑在槍尖上……”

將官臉色驟變，揮刀就要劈過來，卻被身后的兵丁們攔住。他們大多是從北方逃來的，畫里的虹橋、州橋、夜市，是他們午夜夢回的故鄉。

“讓她留著吧。”有人低聲說。

“就當……給咱爹娘留個念想。”

兵丁們漸漸退了，雨還在下。蘇硯之將殘片小心收進木盒，忽然拿起狼毫，在《汴京殘雪圖》的空白處添了艘小船，船上站著個披蓑衣的人，正往南岸劃，船頭插著支紅梅，花瓣上的朱砂，紅得像血，也像火。

琴師摸到新添的筆跡，笑了：“這是……要過江？”

“嗯。”蘇硯之望著錢塘江，雨霧里隱約有船帆移動，“聽說岳飛將軍在黃天蕩打了勝仗，我想去畫下來。”她頓了頓，指尖蘸著朱砂，在船帆上點了個小小的“岳”字，“父親說，畫者要見常人所不見，可若只見苦難不見希望，那畫就死了。”

校尉將畫仔細卷好，塞進防水的油布包：“我護送你去。”他摸了摸腰間的刀，“當年在宣德樓沒護住畫，這次得護住畫里的念想。”

船開時，雨停了。月光灑在江面上，像鋪了層碎銀。蘇硯之打開油布包，摹本、殘片、新畫的小船在月光下疊在一起，竟像幅完整的《渡江圖》。

她忽然想起汴京淪陷那天，有個穿紅袍的畫師抱著《瑞鶴圖》沖進火海。原來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護著什么，有人守著帝王的畫，有人守著百姓的記憶，有人守著過江的船，有人守著對岸的勝仗。

江水拍打著船舷，像在數著日子。蘇硯之拿起狼毫，在畫的盡頭題了行字：

“畫在，希望就在。”

夜風掠過江面，將字跡吹得很遠，遠到能讓北岸的人聽見，遠到能讓多年后的人看見——在那幅破碎又倔強的畫里，總有只朱砂寒鴉，正銜著火種，往春天的方向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