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至江心時，忽然起了霧。

蘇硯之將《渡江圖》鋪在艙板上，就著月光補畫船尾的水紋。校尉靠在艙門處磨刀，刀刃劃過青石的聲音和著浪濤，倒像是支粗糲的曲子。琴師抱著琴縮在角落，忽然輕聲哼唱起來，還是那首帶刀氣的《鷓鴣天》，唱到“舊家燕子”時，尾音抖得像要斷成兩截。

“前面有船。”校尉猛地按住刀柄。

霧里飄來盞漁燈，燈影里立著個撐篙的老丈，竹篙點水的聲響格外清越。待船靠近了，老丈忽然開口，聲音像浸了江水的木頭：“是往黃天蕩去？”

蘇硯之攥緊畫筆，艙外的霧里隱約浮出幾艘小船的輪廓，桅桿上都系著紅綢——是北方義軍的暗號，去年玄真大師曾教過她。

“岳將軍帳下有位參軍，”老丈往艙里遞了個油紙包，“托我送些東西。”紙包里是半塊硯臺，硯底刻著“還我河山”四個字，邊角磕得厲害，像是被馬蹄碾過。

“參軍說，前線缺畫師。”老丈的篙子在水里頓了頓，“女真兵把搶來的石碑都鑿了，刻他們的文字，說要讓漢人忘了自己的根。將軍說，得有人把他們的暴行畫下來，讓后世都記得。”

蘇硯之指尖撫過硯臺的裂痕，忽然想起父親被金兵打斷的手——那年他正畫著汴京的角樓，畫筆落地時，墨汁在宣紙上洇出片烏云。

霧散時，已能望見北岸的烽火臺。琴師忽然將琴弦調(diào)緊，彈出段新調(diào)子，比《鷓鴣天》多了幾分筋骨，像有人踩著刀刃在唱歌。校尉解開包袱，里面是件染血的戰(zhàn)袍，是他從燕京戰(zhàn)場撿的，前襟繡著被箭洞穿的“宋”字。

“到岸了。”校尉拔刀出鞘，刀面映出蘇硯之沾著朱砂的指尖。

岸上的蘆葦蕩里藏著十數(shù)個兵卒，見了紅綢都圍攏過來。為首的參軍缺了只胳膊，空袖管在風里飄：“蘇姑娘來得正好，昨兒打了場勝仗，奪回三座營寨，有個老兵說，他家鄉(xiāng)的戲臺子就畫在《汴京上元圖》里，想請您……”

話沒說完就被打斷，遠處傳來馬蹄聲。參軍吹了聲口哨，蘆葦蕩里頓時揚起數(shù)十面旗幟，旗上的狼頭紋被風扯得獵獵響，和蘇硯之畫里的一模一樣。

“是游騎。”校尉將蘇硯之護在身后。

蘇硯之卻忽然往前幾步，從畫筒里抽出《渡江圖》。風卷著畫紙拍打著她的臉，船上的紅梅在風里活了過來，像要從紙上跳下來。女真騎兵在百步外勒住馬，為首的盯著畫里的虹橋，忽然嗤笑出聲，用生硬的漢話罵：“廢紙！”

蘇硯之沒說話，只將畫高高舉起。陽光穿過云層照在畫上，焦黑的殘片與新畫的船帆重疊處，竟透出層金光——是父親當年摻在顏料里的金箔，原是為了畫汴京上元節(jié)的宮燈，此刻倒像給整幅畫鍍了層鎧甲。

“這畫里有三千姐妹的名字。”她忽然開口，聲音被風吹得很遠，“有被你們掠走的女子，有死在燕云的百姓，還有……”她指向畫尾的“岳”字，“還有要把你們趕出去的人。”

騎兵的馬蹄在原地踏了踏，忽然掉轉(zhuǎn)馬頭往回跑。參軍笑著啐了口：“這群畜生，見了真東西就怕了。”他接過畫，指尖在殘片的賬冊上抹了把，“童貫的賬，將軍說要一筆筆算。”

夜里扎營時，蘇硯之坐在篝火旁作畫。畫里的女真兵正往火里扔字畫，火苗卻突然轉(zhuǎn)了方向，燒著了他們的帳篷。琴師在旁邊彈著新譜的曲子，有個傷兵跟著哼唱，唱到“虹橋月”時，眼淚砸在蘇硯之的硯臺里，墨汁頓時濃了三分。

校尉掀開帳簾進來，手里拿著片箭羽：“剛從前線回來的斥候說，金兵在銷毀搶來的文物，咱們得快點。”

蘇硯之蘸了點傷兵的眼淚調(diào)墨，在畫上加了群抬著石碑的百姓，石碑上的“大宋”二字被磨得模糊，卻依然倔強地立著。她忽然想起玄真大師的話，原來畫里的希望，從來都不在帝王的眼里，而在百姓的淚里，在士兵的血里，在每個不肯忘記的人心里。

天快亮時，參軍掀起帳簾，手里捧著個瓦罐：“從金兵營里搜的，裝著些沒燒完的畫軸殘片。”瓦罐里有半張《瑞鶴圖》，鶴的翅膀被燒了個洞，卻依舊朝著太陽的方向。

蘇硯之將殘片拼在《渡江圖》的角落，忽然笑了。整幅畫越來越破碎，卻也越來越完整——就像這片土地上的人，被撕碎了，卻總能一塊塊拼起來，拼出個比從前更硬的骨頭。

“畫好了。”她將畫遞給參軍，“麻煩呈給岳將軍。”

畫的末尾，除了那句“畫在，希望就在”，又多了行小字：

“骨在，山河就在。”

朝陽升起時，畫被卷成卷軸，由最快的驛卒送往應(yīng)天府。蘇硯之站在渡口望著，忽然覺得那卷軸像支火把，正往北方飛去，要去點燃千萬人心里的火。

校尉拍了拍她的肩：“該去下一個地方了，聽說有座被拆的文廟，百姓正偷偷往墻里塞刻著字的磚。”

蘇硯之拿起畫筆，朱砂在筆尖滴了滴，落在剛鋪開的宣紙上，像朵剛開的紅梅。琴師調(diào)了調(diào)琴弦，這次的調(diào)子明快得很，像有人踩著鼓點在趕路。

江水依舊東流，載著破碎的畫，也載著不肯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