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廟的斷壁殘垣里還飄著墨香。

蘇硯之蹲在瓦礫堆前，看百姓往墻縫里塞青磚。有個瞎眼的老秀才正用指腹摩挲磚上的字，刻的是《論語》里的句子，筆畫深得能嵌進指甲。“這面墻原是碑林，”他摸到塊帶刻痕的碎石，“金兵來那天，我兒子抱著塊《樂毅論》碑，被馬蹄踩斷了腿。”

琴師在斷柱上彈起新調(diào)子，琴弦里混著磚石摩擦的聲響，倒像是無數(shù)支筆在刻字。校尉撿來塊平整的石板，用刀尖刻下“文廟”二字，刻得太深，石屑濺在蘇硯之的畫紙上，像落了場碎雪。

“往東邊走三里，有座被燒的書院。”老秀才忽然從懷里掏出個布包，里面是半本《蘭亭序》拓本，紙頁被煙火熏得焦黃，“我那孫兒，就死在書院的藏經(jīng)閣里，懷里還揣著這個。”

蘇硯之鋪開畫紙，將殘拓壓在畫案一角。風(fēng)穿過窗欞時，拓本上的“之”字忽然顫了顫，像要和她筆下的江水融在一起。她蘸了點書院殘井里的水調(diào)墨，墨色里浮著些灰燼，是被燒掉的典籍殘骸。

畫到第三日，忽然來了隊運糧的民夫。為首的漢子背著個竹簍，里面裝著些碎瓷片，拼起來是只筆洗，底款刻著“汴京官窯”。“是從黃河邊撿的，”他指節(jié)敲著瓷片，“俺們村被淹時，俺爹抱著這只筆洗不肯走，說這是宮里的東西，得留著。”

蘇硯之把筆洗畫在書院的窗臺上，旁邊添了個歪歪扭扭的小腳印——是老秀才說的，他孫兒總愛在窗臺上踩墨印。琴師不知何時換了琴弦，彈出的調(diào)子帶著瓷片相擊的清越，像有人在碎瓷堆里找完整的字。

夜里突降暴雨，畫案被風(fēng)吹得搖晃。蘇硯之撲過去按住畫紙，卻見雨水打濕的地方，那些破碎的圖景竟暈染開來：文廟的斷墻與書院的殘梁連在一起，筆洗里的水漫出來，和畫中的黃河匯在一處，浮起片被燒焦的書頁，上面“漢”字的三點水，正順著水流往南淌。

“這雨好，”校尉用劍挑開漏雨的帳篷，“能沖掉些血腥味。”他腳下踩著塊帶箭簇的青磚，磚上刻著的“忠”字被血浸得發(fā)黑，是去年守城的兵卒刻的。

雨停時，天邊翻出魚肚白。蘇硯之望著畫里漸漸清晰的脈絡(luò)，忽然明白玄真大師說的“拼”是什么意思——不是把碎掉的東西粘起來，是讓斷壁接住殘碑的影子，讓焦紙浮在未干的墨跡上，讓每個破碎的痕跡都長出新的筋骨。

民夫們要趕路了，漢子把瓷片包好塞進懷里：“俺們往淮西去，那邊的兵說，缺畫地圖的人。”蘇硯之從畫筒里抽出張草圖，是她夜里畫的黃河渡口布防，上面用朱砂標(biāo)著金兵的糧倉。

“替我給弟兄們帶句話，”她將畫遞過去，指尖在“宋”字上頓了頓，“畫里的城，總有一天能真的回來。”

漢子接過畫時，竹簍里的碎瓷忽然響了響，像在應(yīng)和。琴師收起琴，琴盒里多了片從書院撿的桐木，是被燒焦的琴身殘骸，他說要帶回江南，做張新琴。

校尉收拾行囊時，從懷里摸出塊東西——是半塊被血浸過的硯臺，和上次老丈送的那塊能拼在一起，合起來正是完整的“還我河山”。“是從那個瞎眼秀才兒子的墳前撿的，”他聲音有些啞，“看來，有人比我們先想到。”

蘇硯之將兩塊硯臺并在一起，裂痕處竟?jié)B出點墨來，滴在畫紙上，暈成朵墨梅。遠(yuǎn)處傳來號角聲，是北岸的義軍在集結(jié)。她卷起畫軸，發(fā)現(xiàn)昨夜被雨水打濕的地方，那些破碎的圖景邊緣，都生出了細(xì)細(xì)的金線，像陽光正從裂縫里鉆進來。

“走了。”校尉拔刀出鞘，刀面映出東方的朝霞，也映出蘇硯之沾著墨的指尖。

路上的人漸漸多起來。有背著藥箱的郎中，藥箱里藏著畫滿草藥圖譜的布帛；有推著獨輪車的老漢，車上的破甕里裝著從金兵營里搶的刻石；還有個梳雙丫髻的小姑娘，懷里抱著本被撕了頁的《女誡》，說要去找能教她認(rèn)字的先生。

蘇硯之的畫筒越來越沉，里面塞滿了各地的殘圖：被燒的寺廟、被拆的牌坊、被淹的農(nóng)田，還有無數(shù)雙眼睛——是百姓的，是士兵的，是那些沒能等到天亮的人的。

琴師的新琴快做好了，他說新調(diào)子得叫《歸雁》，要讓北地的雁聽見，知道南邊有人在等它們回來。校尉的刀磨得更亮了，刀鞘上纏滿了各地義軍送的紅綢，風(fēng)一吹，像串燃燒的火苗。

渡江那日的霧，早已散了。江面上的船越來越多，都掛著紅綢，船頭的人手里，有的捧著畫，有的握著筆，有的扛著被戰(zhàn)火熏黑的石碑。蘇硯之站在船頭，望著越來越近的北岸，忽然覺得，他們畫的從來不是破碎的山河。

是希望。是哪怕碎成千萬片，也能一片片撿起來，重新拼出個完整的明天的，希望。

畫軸在風(fēng)里輕輕響，像在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