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岸的風裹著沙礫,打在蘇硯之的畫筒上,發出細碎的聲響。剛過淮水,就見路邊的土墻上畫著歪歪扭扭的符號——是百姓偷偷做的記號,圓圈代表有金兵巡邏,三角則是藏著糧食的地窖。
“前面是陳留鎮,”校尉勒住馬,指著遠處被燒黑的鎮口牌坊,“上個月剛被洗劫過,聽說鎮里的祠堂被改成了女真的神龕。”
蘇硯之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牌坊上的“陳氏宗祠”四個字被鑿去了一半,只剩下“宗”字的寶蓋頭,像頂歪歪扭扭的帽子。她從畫筒里抽出紙筆,風卷著紙角亂晃,校尉便用刀鞘替她壓住,刀面的寒光落在紙上,倒成了天然的界格。
畫到祠堂時,忽然聽見里面有動靜。推開門,見個白發老嫗正用手指在神龕的泥灰里劃著什么,指尖滲著血,地上的劃痕竟是“家”字的殘筆。“我兒是木匠,”老嫗抬頭時,眼里蒙著層白翳,“金兵來那天,他正雕著祠堂的匾額,斧子落在地上,把‘家’字劈成了兩半。”
蘇硯之的筆尖頓了頓,在畫里添了把斧子,斧刃上沾著木屑,正落在“家”字的裂痕處。琴師蹲在墻角,摸著被熏黑的梁柱,那上面原刻著《朱子家訓》,如今只剩些零碎的筆畫,他便用琴弦輕輕刮著炭屑,像在辨認失散的字。
入夜后,鎮外的破廟里來了群孩子,最大的不過十歲,最小的還抱著塊刻著“福”字的磚。“李叔說,把字藏在磚里,金兵就挖不走了,”領頭的孩子掏出半截粉筆,在廟墻上畫了個圈,“這是俺們的暗號,圈里點三點,就是有畫師來了。”
蘇硯之忽然想起汴京的私塾,父親教她畫的第一筆,就是在沙盤里寫的“宋”字。她摸出隨身攜帶的朱砂,蘸了點水,在孩子們畫的圈里添了朵梅花——是《渡江圖》里的那株,如今成了新的記號。
“天亮要去杞縣,”校尉清點著干糧,忽然從懷里掏出張揉皺的紙,“是斥候畫的金兵布防,說那邊有座碑林,被改成了拴馬樁。”紙上的線條歪歪扭扭,卻把糧草營的位置標得格外清楚,角落還畫著個小小的箭頭,指向東邊的密林。
蘇硯之把紙鋪平,在箭頭處添了片蘆葦——她記得玄真大師說過,杞縣的蘆葦能藏千軍。琴師正在調弦,新做的桐木琴音色有些澀,卻比從前多了些沉勁,像有無數雙按住琴弦的手,都在用力往回拉。
行至半途,遇上支潰敗的義軍,個個帶傷,卻都護著懷里的東西:有被箭射穿的賬本,記著金兵搶的田產;有染血的孩童襁褓,上面繡著被撕爛的“平安”二字;還有個少年,懷里揣著塊活字版,是從被燒毀的印書坊里搶的,字是“漢”。
“前面有座石橋,”少年咳著血,指節敲著活字,“橋洞下刻著《蘭亭序》,金兵要炸橋,俺們守了三天,沒守住……”話沒說完就昏了過去,手里的活字滾落在地,蘇硯之伸手去接,指尖被棱角硌得生疼。
她把活字畫在石橋的斷柱旁,旁邊添了群托著橋板的百姓,脊梁骨挺得像筆桿。琴師在橋邊彈起《歸雁》,弦聲里混著流水撞擊斷石的響,竟比任何時候都清亮,像有無數把嗓子在跟著唱。
到杞縣時,正趕上義軍拆女真神龕。百姓們扛著鋤頭鐵鍬,把神龕的石塊一塊塊撬下來,露出底下的石碑——是被埋了三年的《唐忠臣碑》,碑上的字被鑿了大半,卻還能認出“忠”“義”二字,像兩顆沒被打爛的牙。
“蘇姑娘來得巧,”獨臂參軍不知何時也到了,空袖管里塞著卷殘圖,“這是從神龕地基里挖的,原是《杞縣風物志》,畫著全縣的祠堂,有個老兵說,他爺爺的名字就刻在西祠的梁上。”
蘇硯之展開殘圖,在空白處補畫西祠的輪廓。風從碑林中穿過,那些被當作拴馬樁的石碑忽然晃了晃,像有無數人從石縫里探出頭來。校尉用刀刮著塊石碑上的馬蹄印,露出底下的“宋”字,筆畫被磨得淺了,卻依然倔強地嵌在石頭里。
夜里,少年醒了,掙扎著要去看活字。蘇硯之把畫給他看,畫里的石橋下,無數個“漢”字從水里浮起來,像要往天上長。少年忽然笑了,眼淚落在活字上,暈開點濕痕:“俺爹說,字是活的,只要有人認,就能長出來。”
琴師的《歸雁》彈到了最急處,像有萬千鴻雁正沖破云層。蘇硯之望著窗外,見杞縣的百姓正往墻上寫字,用炭條,用石子,用手指蘸著泥水,寫“家”,寫“國”,寫“還我河山”,連不會寫字的孩童,都在地上畫著圈,圈里點三點,像在種會發芽的希望。
天快亮時,參軍送來個消息:岳飛將軍在郾城打了大勝仗,正往朱仙鎮進軍。“將軍說,等收復了汴京,要請蘇姑娘畫幅《中興圖》,”參軍的空袖管在風里揚得很高,“畫里要有文廟的碑,書院的書,還有家家戶戶窗臺上的硯臺。”
蘇硯之摸出那兩塊拼好的硯臺,在晨光里,“還我河山”四個字忽然亮了起來。她鋪開新的畫紙,這次要畫的,是無數雙正在寫字的手——老人的,孩子的,士兵的,還有那些永遠停在某個年紀,卻把字刻進石頭里的手。
校尉拔刀劈開木柴,火星濺在畫紙上,像落了把碎金。琴師的琴弦忽然斷了根,他卻笑著接起來,說這是好兆頭,斷弦能彈出更烈的調子。遠處的地平線上,朝陽正把云層染成朱砂色,像有人蘸著朝霞,在天上寫了個大大的“宋”字。
“該走了,”蘇硯之卷起畫軸,里面的山河正在慢慢拼湊,裂痕處都生了新的骨,“下一站,朱仙鎮。”
路上的人越來越多,手里都捧著東西,像在赴一場約定。有人捧著被燒焦的族譜,有人扛著刻字的城磚,有個瞎眼的琴師,正背著半塊硯臺,琴弦上纏著從汴京帶來的梅枝,枝椏上,竟結了個小小的花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