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子坡的土路上滿是馬蹄印,最深的幾處還凝著暗紅的血。剛過坡頂,就見片開闊地,篝火的灰燼里埋著些沒燒完的木牌,上面刻著女真文,被人用刀劈得七零八落。
“是岳將軍的親兵干的,”迎上來的斥候往地上啐了口,“將軍說,這些鬼畫符不配立在漢人的土地上。”他手里攥著半截木牌,上面的女真文被刀尖剜去,露出的白木上,有人用炭筆寫了個小小的“漢”字。
蘇硯之蹲下身,從灰燼里撿出塊帶火星的木炭,在木牌背面畫了株蘭草——是汴京御花園里的品種,父親說過,蘭草最韌,石縫里也能扎根。琴師坐在塊斷碑上調弦,碑上原刻著“旌表忠義”,如今只剩“義”字的下半部,像只踩著大地的腳。
入夜后,大軍扎營,帳篷連綿十里,篝火像條燒紅的帶子。蘇硯之被請去中軍帳,岳飛將軍正對著地圖沉思,案上擺著半塊啃剩的麥餅,旁邊壓著張紙,是士兵畫的女真騎兵布陣圖,上面用朱砂打了好幾個叉。
“蘇姑娘來得正好,”將軍抬起頭,目光像出鞘的劍,卻帶著溫和,“前日收復的太康縣,有座倉頡廟,金兵把神像砸了,在廟里堆馬草。當地的老秀才說,廟里的壁畫原是畫的‘字圣’造字,如今只剩些殘片,想請姑娘……”
話沒說完,帳外忽然喧嘩起來。校尉掀簾進來,手里舉著面被箭射穿的旗幟,旗上的“岳”字被血浸得發黑,卻依舊筆力遒勁。“是前軍送回來的,”他聲音發沉,“小商河那邊打了場惡仗,張將軍率三百騎沖陣,最后……”
蘇硯之忽然想起《渡江圖》里的紅綢,指尖在畫筒上捏出了白痕。她轉身往外走,帳外的士兵正圍著面新旗,有人用針線把撕碎的“岳”字拼起來,針腳歪歪扭扭,卻把每個破洞都縫成了五角星,像綴了把星星。
“我去畫小商河,”她對將軍說,聲音有些抖,卻很清楚,“要畫三百騎的背影,畫他們踏過的河,畫被馬蹄濺起的血里,怎么長出新的字。”
將軍望著她,忽然抱拳:“有勞姑娘。”案上的麥餅旁,不知何時多了塊硯臺,是從倉頡廟撿的,上面刻著“造字”二字,被馬草漚得發綠,卻依然能看出筆鋒。
去小商河的路上,遇見個放羊的孩童,手里攥著根柳條,在地上寫“張”字。“俺爹是張將軍的兵,”孩子仰著臉,眼里閃著光,“他說等打跑了韃子,就教俺寫滿紙的‘張’,寫俺爺爺的名字,寫俺太爺爺的名字。”
蘇硯之把孩子畫在河邊的柳樹下,柳條在他手里活了過來,每片葉子都成了個字。琴師在河邊彈起新調子,比《歸雁》更沉,像有無數把劍在水里淬火,弦聲震得河面起了漣漪,映出的星子都在發抖。
到小商河時,晨霧還沒散。河面上飄著些破碎的鎧甲,甲片上的銹跡里,竟還粘著半片寫著“宋”字的布帛。岸邊的泥土被馬蹄翻了個底朝天,卻有群百姓正往土里埋東西——是三百塊木牌,每塊都刻著個名字,有姓有名,還有的只刻著“某氏子”,都是那三百騎的。
“蘇姑娘看,”為首的老漢指著木牌,眼里淌著淚,卻在笑,“俺們把名字埋在土里,明年開春就能長出新的來。就像這河,金兵淌過千回萬回,水還是往南流,清得能照見字。”
蘇硯之鋪開畫紙,蘸了點河水調墨。墨色在紙上暈開時,竟浮出些細碎的銀光——是甲片上的錫箔,被她碾碎了摻進了顏料。她畫三百個模糊的背影,畫他們身后的河,畫河面上的星子都落在字里,畫泥土里的名字正往出冒芽。
畫到中途,有騎兵送來了新墨,是從金兵的輜重營里繳獲的,墨錠上刻著“大金”,被士兵用刀刮了,重新刻上“宋”。“將軍說,用他們的墨,畫他們的罪,”騎兵的甲胄還在滴水,“小商河的水,夠磨千錠墨。”
琴師忽然停了弦,指著河面。霧散了,陽光照在水上,那些破碎的鎧甲竟拼出了個模糊的“漢”字,像字圣倉頡從水里探出頭來。岸邊的木牌在風里輕輕晃,仿佛有無數人在土里應和,要把名字喊得讓天上都聽見。
“該回去了,”校尉扶她起身,刀面映出遠處的炊煙,是百姓給大軍送糧來了,“將軍說,朱仙鎮那邊,百姓正等著姑娘畫《中興圖》的初稿。”
蘇硯之卷起畫軸,河風卷著畫角,把小商河的水、木牌上的字、孩童的柳條都卷了進去。畫筒里的《渡江圖》似乎又厚了些,像是吞了條河,吞了片土,吞了無數個不肯被忘記的名字。
路上的士兵越來越多,都往朱仙鎮趕。有人背著受傷的同鄉,嘴里哼著琴師新譜的調子;有人手里舉著從金兵那里奪的弓,弓弦上纏著寫滿字的布條;還有個老兵,懷里揣著塊從倉頡廟撿的碎瓷,上面的“倉”字只剩個“人”,他說這就夠了,有“人”就有字,有字就有家。
蘇硯之忽然想起父親被打斷的手,想起那半塊硯臺,想起瞎眼老秀才的兒子,想起小商河岸邊的木牌。她摸出那兩塊拼好的硯臺,在馬上研起墨來,墨汁順著硯臺的裂痕往下淌,滴在地上,竟長出了株小小的綠芽。
“快到了,”校尉指著前方,朱仙鎮的輪廓在夕陽里越來越清晰,鎮口的照壁已被百姓修補好,上面用白石灰刷得雪白,正等著她落筆,“將軍說,等畫好了《中興圖》,就把它掛在汴京的宣德門,讓全天下的人都看看。”
蘇硯之望著那片雪白的照壁,忽然覺得,他們畫的從來不是畫。
是活著的字,是長在土里的根,是被血和淚喂大的希望,是千萬人用骨頭拼起來的——河山。
畫筒里的卷軸輕輕顫動,像有無數個聲音在里面喊:
“還我河山——”
風把這聲音送得很遠,遠到能讓汴京的角樓聽見,讓小商河的水聽見,讓埋在土里的名字聽見,讓后世的人,永遠都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