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門的石階上,還留著去年金兵馬蹄的鑿痕。蘇硯之站在門樓上,望著樓下涌動的人潮,手里的畫筆浸在新磨的墨里——那墨是用汴河的水調的,摻了點從太廟撿的香灰,老人們說,這樣畫出的東西,能沾著祖宗的氣。
“照壁要畫三丈寬,”獨臂參軍站在她身后,空袖管里卷著張草圖,是百姓們湊錢請木匠打的木架,“東邊畫收復的營寨,西邊畫返鄉的百姓,中間留塊最大的地方,畫汴京的上元燈節——就按蘇姑娘說的,要畫三千盞燈,每盞燈上都寫個名字。”
蘇硯之往紙上落第一筆時,人群里忽然爆發出歡呼。原來是岳將軍的前軍到了,騎兵們舉著的旗幟上,“宋”字被風扯得筆直,旗角掃過宣德門的銅環,發出清越的響,像有人在敲編鐘。
畫到第三日,有個白發老臣被人攙扶著來,懷里抱著卷《宣和畫譜》,書頁被蟲蛀了大半,卻把《瑞鶴圖》那頁護得極好。“這是從秘閣的灰燼里刨的,”老臣抖著手指點向畫里的鶴,“官家當年畫這圖時,我就在旁邊研墨,如今鶴翅雖破了,可頭還朝著太陽呢。”
蘇硯之便在照壁的右上角補了群鶴,翅膀都帶著煙火色,卻個個引頸朝天。琴師坐在門樓下的石墩上,新做的桐木琴終于彈開了音,調子比《歸雁》更亮,像有無數盞燈在弦上跳,他說這曲子該叫《還都》,要讓飛走的燕子都記著回家的路。
校尉從城外回來,背上馱著塊斷裂的石碑,是從金兵鑿毀的孔廟抬的,上面的“仁”字被劈成了兩半,卻在裂痕處生出叢青苔,像給字長了層新肉。“百姓說,要把碑嵌在照壁底下當基石,”他用刀刮去碑上的泥,“孔圣人的話,就是撐著天的柱子,斷了也能再長。”
畫到上元燈節那部分時,全城的百姓都來了。繡娘帶來了被血浸過的絲線,要繡燈上的穗;書生捧著被蟲蛀的詩集,要在燈壁上題字;連街邊賣糖人的老漢,都捏了串糖燈,說要照著樣子畫,讓畫里的糖燈也能甜進人心。
蘇硯之給個梳雙丫髻的小姑娘畫了盞兔子燈,燈壁上寫著“阿蠻”——是她早夭的妹妹的名字,那年金兵破城,妹妹抱著這盞燈躲在水缸里,再也沒出來。畫到燈芯時,她忽然蘸了點朱砂,那點紅在紙上暈開,竟像顆跳動的火苗。
夜里突發大雨,照壁上的墨跡被沖得發漲,卻奇異地沒暈開。蘇硯之守在雨里,見那些被沖濕的筆畫漸漸浮起,營寨的輪廓里滲出些金光,是百姓偷偷撒的金粉;返鄉的隊伍里多出些模糊的人影,是沒能回來的人,正跟著隊伍往家走
“這雨是洗塵的,”將軍披著蓑衣過來,手里拿著塊從艮岳撿的太湖石,石上的孔洞里還卡著半片瓷,是官窯的碎片,“當年徽宗爺愛這石頭,如今石頭還在,瓷片也在,咱們的根就還在。”
雨停時,天邊露出魚肚白。蘇硯之望著照壁,忽然發現那些被沖開的墨跡里,藏著無數個細小的字——是百姓趁她不注意,用指尖蘸著雨水寫的,有“平安”,有“團圓”,有“勿忘”,還有密密麻麻的名字,像天上的星。
琴師的《還都》彈到了最酣處,弦聲震得宣德門的銅環嗡嗡響,驚飛了檐下的鴿子。那些鴿子是從江南飛來的,翅膀上綁著百姓寫的字條,此刻正盤旋在照壁上空,把字條撒得像場雪,每張字條上都寫著:“我們回家了。”
校尉解開腰間的布袋,倒出堆碎硯臺,是從各地收集的,有文人的,有士兵的,還有孩子用瓦片仿的。“能拼出十七塊整的,”他把碎硯往照壁下的基石里嵌,“每塊都刻著字,合起來就是‘大宋山河,永世不絕’。”
蘇硯之的最后一筆落在燈海中央,畫了個小小的身影,正舉著盞殘破的兔子燈,往人群里跑。那身影的衣角沾著點墨,和《渡江圖》里蘇硯之的衣袂正好接上——從渡江到還都,從孤舟到人海,畫里的路終于走通了。
人群忽然靜了,有個瞎眼的老秀才被人扶著,用手摸著照壁上的字,摸到“汴京”二字時,忽然笑了,眼淚順著皺紋往下淌,滴在基石的青苔里,那叢青苔竟猛地竄高了半寸。
“畫成了。”蘇硯之放下筆,指尖的朱砂被風吹干,像顆永不褪色的痣。
照壁在晨光里亮得驚人,畫里的營寨飄著帶紅綢的旗,返鄉的人背著裝滿種子的行囊,燈海里的每盞燈都在發光,照亮了宣德門的銅環,照亮了石階上的鑿痕,照亮了每個人眼里的光。
琴師收起琴,琴盒里多了片從宣德門摘的瓦,瓦上的霜還沒化,他說要帶回去,讓江南的人聞聞汴京的霜氣。校尉把那兩塊拼好的“還我河山”硯臺擺在照壁前,硯池里盛著汴河的水,水里浮著片鶴羽,是從《瑞鶴圖》的殘頁上落的。
蘇硯之望著樓下的人潮,忽然想起玄真大師的話。原來所謂希望,從不是畫出來的,是千萬人用腳走出來的,用手拼出來的,用眼淚泡出來的,用骨頭撐起來的。
就像此刻,照壁上的畫在風里輕輕動,畫里的人在笑,畫外的人在哭,畫里的燈和天上的太陽疊在一處,暖得能融掉最深的寒。
遠處傳來孩童的歌聲,是琴師教的《還都》調子,唱得歪歪扭扭,卻字字清晰:
“磚有痕,瓦有記,
字在石里,魂在畫里,
河水流,人未離,
家在心里,國在骨里……”
蘇硯之的畫筒空了,那些破碎的圖、殘缺的字、帶血的硯,都已融進這面照壁里,融進這片土地里,融進每個不肯忘記的人心里。
她轉身往樓下走,指尖拂過宣德門的銅環,環上的綠銹沾了點朱砂,像給歲月點了個醒。
門外的汴河正向東流,載著新畫的船,載著歸來的人,載著永不磨滅的字,流向很遠很遠的將來。
而那面照壁,就立在時光里,像個永恒的坐標,告訴后世所有的人:
這里,是家。
這里,是根。
這里,是他們用筆墨與筋骨,重新拼回來的——
大宋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