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一縷殘陽的金輝戀戀不舍地滑過忘味居黛色的屋檐,沉入西邊的天際。庭院里,白日烹煮情殤的沉重氣息,已被晚風(fēng)吹散了大半。蓮池水面倒映著漸次亮起的星辰,翠竹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長,搖曳生姿。
后院那方小小的石桌旁,卻難得地點起了一小堆篝火。并非琉璃灶那被馴服的蒼白真火,而是鐘離用白日新劈的干柴架起的、噼啪作響的凡間篝火。跳躍的橘紅色火焰舔舐著空氣,驅(qū)散了夜露的微寒,也驅(qū)散了最后一絲殘存的孤寂冷意,將一方小天地烘烤得暖意融融。
石桌上,擺著幾樣與這精致庭院格格不入、卻透著人間煙火的“佳肴”。
一碟烤得外焦里嫩、散發(fā)著濃郁山野氣息的野山菌,菌蓋微卷,邊緣焦脆,顯然是鐘離的手筆。
一盤油光紅亮、肥瘦相間、醬香撲鼻的鹵肘花,厚厚地切了幾大片,正是祝桃夭下午溜去巷口熟食鋪的“戰(zhàn)利品”。
一缽碧綠生青、湯水清亮的薺菜羹,只撒了少許鹽花,是青梧隨手用院中新摘的野菜煮就。
最引人注目的,是石桌正中那只啟了封的粗陶小酒壇。壇口泥封已去,一股極其清冽、帶著冷冽槐花香氣的甜香幽幽彌漫開來,與篝火的暖香、食物的香氣奇妙地交融在一起——正是去年春日,青梧收集古槐初綻之花釀成的槐花蜜酒。
暖融融的火光映著圍坐的三人。
青梧依舊是一身月白金紋玄色裙裾,火光在她過于白皙的臉上跳躍,映得那清冷的輪廓柔和了幾分。她面前的小杯里,琥珀色的蜜酒只淺下去一小半。
祝桃夭臉蛋紅得像熟透的桃子,發(fā)髻上的絨花早不知歪到了哪里,粉嫩的豬耳朵尖毫無遮掩地支棱著。她抱著一個比她臉還大的粗陶酒杯,里面琥珀色的酒液晃蕩,眼神迷離,顯然已喝了不少。
鐘離坐在對面,背脊挺直如松。玄衣在火光下泛著幽光。他面前的小酒杯幾乎未動,只偶爾夾一筷碧綠的薺菜,沉默地咀嚼。跳躍的火光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深邃的陰影,那雙金棕色的眸子在暗處顯得格外沉靜,如同古井深潭,倒映著篝火,也倒映著對面青梧的側(cè)影。
“干…干杯!”祝桃夭又高高舉起她的大酒杯,舌頭都有些打結(jié),醉眼朦朧地環(huán)視一圈,“為了…為了桃夭大人成功…嗝…偷到醬肉!為了主子…煮的草湯!為了…為了那個悶葫蘆…劈的柴火!”她嘿嘿傻笑著,也不管別人應(yīng)不應(yīng),自顧自仰頭灌了一大口,酒液順著嘴角流下,沾濕了粉色的衣襟。
青梧沒理會她的胡言亂語,只端起自己面前的小杯,又淺淺抿了一口。清甜微辛的液體滑入喉間,帶著槐花特有的冷香,仿佛能滌凈神魂。她夾了一筷鐘離烤的菌子,入口是山野的鮮美,帶著炭火的暖意,很淡,卻很踏實。再嘗一片祝桃夭“順”來的醬肘花,濃郁的咸香霸道地在舌尖化開,油脂豐腴,是人間最直接的滿足。最后是清水薺菜羹,一絲獨屬于春日的清苦回甘在口中蔓延。
鮮、咸、苦、甜…還有唇齒間殘留的酒香微辛。復(fù)雜的滋味在口中交織,如同她這幾日初嘗的人間情味——裴烈的鐵銹咸腥,孫婆婆的極致甘甜…紛亂難辨,卻又真實得令人心悸。
“主子!您…您怎么不吃肉!”祝桃夭不滿地嘟囔,油乎乎的手就朝著盤里僅剩的一片厚實肘花抓去。青梧眼疾手快,手中的烏木筷如閃電般輕輕敲在她手背上。
“啪?!?/p>
“聒噪?!鼻辔嗟?,收回筷子。目光卻掠過祝桃夭醉紅的臉,落在她毫無遮掩、隨著醉酒而微微抖動的粉色小豬耳朵上。那耳朵尖在火光下泛著健康的粉暈,與白日里孫婆婆那灰敗絕望的面容形成刺目的對比。
祝桃夭吃痛地縮回手,委屈地撅起嘴,抱著酒杯又灌了一大口。濃烈的酒意上涌,她眼神更加飄忽,身體微微晃悠起來。忽然,她打了個響亮的酒嗝,眼神空洞地望向跳躍的火焰,含混不清地嘟囔起來,聲音帶著一種陷入噩夢般的顫抖:
“肉…好大的肉…香…真香啊…”她咂咂嘴,隨即身體猛地一哆嗦,雙臂下意識地抱緊自己,“籠子…好冷…黑漆漆的…鐵欄桿…硌得骨頭…疼…那么大…那么亮的刀…晃啊晃…白森森的…等著…等著砍下來…”她越說越含糊,身體蜷縮起來,粉色的耳朵也害怕似的耷拉著,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冰冷恐怖的祭壇鐵籠里,面對著屠夫手中寒光閃閃的利刃。
篝火燃燒的噼啪聲似乎都小了些。院中彌漫開一股無形的寒意。
青梧握著酒杯的手指微微一頓。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輕輕晃蕩。她抬起眼,看向醉態(tài)可掬又陷入恐懼回憶的粉衣少女,火光在她清冷的眸中跳躍。她的聲音平靜無波,如同在講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小事:
“菜市口,祭壇鐵籠。我初落凡塵,涅槃火失控,逸出一縷。”她的目光掃過祝桃夭下意識抱緊的雙臂和耷拉的耳朵,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天氣,“熔了鎖。鐵汁滴落,燙了屠夫的腳?!?/p>
她頓了頓,仿佛覺得需要補充得更清楚些,又加了一句:
“順手為之。不算救你?!?/p>
祝桃夭迷蒙的大眼睛眨了眨,似乎被這過于平淡的敘述弄懵了。她努力聚焦,看著青梧那張沒什么表情的臉,消化著那幾個簡單的字眼。幾秒鐘后,她忽然“噗嗤”一聲,像個破風(fēng)箱一樣大笑起來,帶著濃濃的醉意和一種劫后余生的傻氣:
“熔…熔得好!鎖沒了!燙…燙死那殺豬的!哈哈…桃夭大人…跑得快!跑得…最快!”她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笑了出來,頭一歪,重重枕在自己的胳膊上,趴在石桌邊緣,不一會兒,細小而均勻的鼾聲便響了起來,帶著孩童般的毫無防備。
院中再次安靜下來。只剩下篝火燃燒的噼啪聲、晚風(fēng)吹過竹葉的沙沙聲,以及祝桃夭綿長醉人的呼吸聲。清冷的月光灑落,與溫暖的篝火輝光交織。
青梧的目光,從醉倒的祝桃夭身上移開,穿過跳躍的火焰,落在了對面沉默如山的鐘離身上。他依舊坐得筆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塑,面前那杯蜜酒依舊幾乎未動。跳躍的火光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那雙金棕色的眸子在暗處顯得格外沉靜,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清晰地倒映著她被火光映照的身影。
一股混合著酒意的、難以言喻的情緒在胸腔里翻涌。是卸下重負的沖動?是百年壓抑后的疲憊?抑或是…一絲尋求解脫的渴望?青梧說不清。她只感覺那杯中的蜜酒似乎比方才更灼熱了些。
她端起酒杯,仰頭,將剩余的小半杯琥珀色液體盡數(shù)飲下!清甜微辣的暖流從喉嚨一路燒到心口,仿佛給了她一層薄薄的、卻至關(guān)重要的勇氣盔甲。
放下空杯,杯底與石桌輕碰,發(fā)出清脆的一聲“嗒”。
青梧抬起眼,目光不再有絲毫游移,直直地、帶著卸下所有偽裝的決絕,刺入鐘離那雙沉靜如淵的金棕色眼眸深處。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響起,清晰得如同冰棱墜地,砸開一片死寂:
“北號山那場焚盡荒原的大火…”她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帶著百年壓抑的重量,“是我貪玩。涅槃火失控,點燃枯草,引燃地脈。是意外,更是無可推卸的罪責(zé)?!?/p>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吐出積壓了百年的濁氣,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坦誠:
“我非你舍命追隨的救命恩人,”她盯著鐘離,不錯過他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我乃…引發(fā)災(zāi)劫、致使你重傷斷尾、族人罹難的——罪魁禍?zhǔn)?。?/p>
話音落下,萬籟俱寂。
篝火似乎也屏住了呼吸,火焰的跳躍都凝滯了一瞬。晚風(fēng)停止了低語。連醉倒的祝桃夭的鼾聲都仿佛輕了下去。整個庭院,只剩下青梧帶著回音的坦誠,在冰冷的月光與溫暖的篝火之間回蕩。
鐘離緩緩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那動作沉穩(wěn)得不帶一絲煙火氣。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鎖鏈,牢牢地、毫無閃避地迎上青梧那雙帶著復(fù)雜情緒的眼睛——那里有釋然后的空茫,有等待審判的決絕,或許…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深藏的緊張。
沒有驚愕。沒有憤怒。沒有質(zhì)問。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那雙金棕色的眼眸,沉靜得如同亙古不變的山岳。
他伸出手,探入懷中玄衣的暗袋里。動作不疾不徐。片刻,他取出了一物,輕輕放在兩人之間的石桌上。
篝火的光芒跳躍著,清晰地照亮了那物件。
正是那塊半焦的烏木。涅槃?wù)婊鹱茻暮圹E在火光下異常刺目,邊緣碳化漆黑,內(nèi)里的木質(zhì)紋理在高溫下扭曲變形,卻依舊頑強地保持著大致的形骸,像一枚被烈焰洗禮過、殘存下來的勛章。
“我早知?!?/p>
三個字。低沉,平穩(wěn),如同磐石相擊,在這寂靜得令人窒息的夜里,清晰地砸落在青梧的心湖之上,激起滔天巨浪!
青梧的瞳孔驟然收縮,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震。握著空杯的手指瞬間收緊,指節(jié)泛白。
鐘離的目光沒有離開她,金棕色的眼底深處,仿佛有沉寂的火山在緩慢蘇醒,映著躍動的灶火,也清晰地映著她此刻微怔、甚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面容。他伸出骨節(jié)分明、帶著薄繭的手指,緩緩拿起那塊焦木信物。粗糙的指腹,帶著一種近乎撫慰的力道,緩緩地、一遍遍地摩挲過那焦痕的邊緣,仿佛在撫摸一道陳年的舊疤。
“那失控的涅槃烈焰,焚盡了從地脈裂淵中噴涌而出的、最為濃郁的本源瘴魔之氣?!彼穆曇舨桓?,卻字字千鈞,帶著一種洞穿時光迷霧的、不容置疑的篤定,“將即將徹底崩潰、吞噬北號山千里生靈的封印裂淵,強行‘焊’住,阻斷了魔氣根源。”他抬起眼,目光穿透跳躍的火光,如同實質(zhì)的鎖鏈,牢牢鎖住青梧的雙眼:
“若非如此,”他的聲音沉凝如鐵,每一個音節(jié)都敲打在青梧的靈魂之上,“北號山千里之地,早已生靈盡絕,化為魔域死地,寸草不生。何止猙族?萬靈皆殤?!?/p>
他微微前傾,火光在他臉上投下更深的陰影,也照亮了他眼中那份堅如磐石的信念:
“我守的,從非施恩之人。”他頓了頓,將那塊曾讓青梧無比刺目、象征著她“罪責(zé)”的焦木信物,緊緊握回掌心,仿佛握住了某種不可動搖的真理,聲音斬釘截鐵,帶著焚盡一切的熾熱:
“我守的,是甘引涅槃火、焚盡邪魔、亦焚己身以護蒼生的——引火之人!”
“……”
青梧徹底怔在原地。
心口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又驟然松開!百年來壓抑在心底的自責(zé)、惶恐、自我放逐…如同陽光下的冰雪,在這一句“我早知”和那聲震耳發(fā)聵的“引火之人”面前,竟開始迅速地消融、崩塌!那沉重的枷鎖,碎了!
她看著鐘離在火光下半明半暗、卻棱角分明、寫滿堅毅的臉龐。看著他緊握焦木信物、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的手。那塊曾讓她無比刺目的焦痕,此刻在火光下,竟似一枚歷經(jīng)劫火洗禮、熠熠生輝的勛章!一種前所未有的、混合著酸澀、釋然、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暖流,瞬間沖垮了心防,席卷了四肢百骸。
就在這時——
嗡!
腕間的烏木鐲,在心神激蕩的剎那,輕輕一顫。
一道溫潤的、如同最純凈紅豆瑪瑙般的暖紅色澤羽紋,在玄色的木鐲上驟然亮起柔和而飽滿的光芒!那光芒溫暖、醇厚,帶著沉淀的甜蜜與永恒的思念氣息。
庭院上空,清冷的月華似有所感。絲絲縷縷,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從浩瀚的夜空中垂落,溫柔地、繾綣地纏繞在那道新生的紅豆羽紋之上!
光芒流轉(zhuǎn),月魄凝聚。在青梧的注視下,在鐘離合攏的掌心前,在祝桃夭醉夢的呼吸聲中——
那道暖紅色的羽紋脫離了烏木鐲的束縛,在清輝月華之中,如同最上等的暖玉被無形之手雕琢,緩緩拉伸、延展、塑形!光芒內(nèi)斂,羽片漸豐。片刻之后,一道小巧玲瓏、通體流轉(zhuǎn)著溫潤紅霞、仿佛由最純凈紅玉髓凝成的紅豆羽影,徹底凝實!
它輕盈地飄起,如同歸巢的赤鳥,帶著月華的清冷與思念的暖意,在空中劃過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最終,無比精準(zhǔn)地、溫柔地貼附在青梧右手腕內(nèi)側(cè)光滑的肌膚之上。
紅豆羽,凝成歸身!
溫潤微暖的觸感瞬間傳來,如同被一雙溫柔的手輕輕握住。一股醇厚而安寧的暖流,帶著沉淀的甜蜜氣息,緩緩注入心脈,與左腕金戈羽那磐石般的守護之力交相輝映,形成一種奇妙的平衡與溫暖。
青梧低頭,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緩緩拂過雙腕——左腕金戈,沉重如盾,蘊守護之責(zé);右腕紅豆,溫軟含情,藏相思之甜。一金一紅,在月華與篝火的交織下,流淌著靜謐而堅韌的光澤。
她再抬首,目光掠過石桌上醉倒酣眠、臉蛋紅撲撲的祝桃夭,最終,落在了篝火對面,那依舊靜默如山、玄衣如墨的鐘離身上。
夜風(fēng)穿過庭院,拂動翠竹新葉,沙沙作響,帶來清冽的槐花余香,混合著篝火的暖意、蜜酒的甜香、以及…一絲新雨過后泥土的清新氣息。
青梧伸出手,為自己重新斟滿了那杯琥珀色的槐花蜜酒。清冽的酒液在粗陶杯中蕩漾。她沒有看杯中酒,而是端起它,對著清冷的、灑落銀輝的皎皎明月,也對著眼前篝火旁沉默的守護者,輕聲低語,似問風(fēng),似問己,又似問這剛剛向她展露了更多面貌的、復(fù)雜而溫暖的人間:
“下一味…是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