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聯：赤粿凝香牽霧影

德化陶瓷街的燈籠總比別處亮得晚些。當縣城的霓虹已浸透水汽，青石板路兩側的燈籠才慢吞吞浮起橘色光暈，像被松柴窯火熏暖的瓷坯，將影子泡在潮濕的空氣里。我蹲在“阿珠煎粿攤“的鐵皮爐前數油星時，鐵鏊上的赤水煎粿正鼓起蜂窩狀的氣孔，米漿裹著蝦皮與蘿卜絲的咸鮮漫出來，在攤前的煤渣地上洇出半透明的圈。

“慧蓮，再等三分鐘。“阿珠嬸用竹蜻蜓翻著粿面，竹片劃過鏊面的聲響，像誰在用指甲輕叩薄胎瓷。她的圍裙沾著經年的油星，卻洗得發白，衣角繡著朵簡化的蓮花——那是德化瓷最經典的紋樣，奶奶說從前瓷工家的女眷都愛繡這個，求窯神保佑坯體“如蓮出水，不裂不炸“。

我指尖捏著塊剛出鍋的煎粿，燙得在掌心倒騰。米香混著松柴煙的味道漫過肩頭，與街對面“聚德軒“飄出的釉料氣息纏成一團。聚德軒的木門框上嵌著塊明代的青花瓷片，是當年拆老窯時挖出來的，此刻正被燈籠照得泛青，上面的纏枝紋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影，像誰撒了把斷截的瓷絲。

佳威的電話第三次震動時，牛皮紙袋已被指尖的油浸透。袋子上印著“德化白瓷燒制技藝非遺傳承基地“的燙金大字，油痕恰好洇在“傳承“二字上，暈成朵模糊的云。袋角露出半截縣圖書館淘來的舊宣傳冊，某頁空白處被前主人畫了幅潦草地圖：九仙山主峰用朱砂打了個問號，旁邊批注著“霧中有瓷，瓷中有聲“，筆跡輕得像霧擦過紙面。

“到芒果樹下了。“佳威的聲音裹著引擎的低鳴從聽筒滾出來，“導航說這棵樹三百年了，樹干上有個像魚的疤。“

我咬了口煎粿，米皮的脆響里混著蝦皮的鮮。抬頭時，陶瓷街北口的老芒果樹正把影子鋪在青石板上，樹瘤處果然凸著條魚形的疤，月光流過時，像條青花魚在樹皮里游動。佳威就站在樹蔭里，沖鋒衣的拉鏈上掛著枚青花魚吊墜，是去年在景德鎮淘的，他總說這魚能在霧里辨方向。

“鐵皮鯨魚“泊在樹后，車身上還沾著上周去石牛山的泥點。后窗貼著張手繪的鯨魚噴水圖，是我用瓷廠廢料里的鈷料畫的，此刻被燈籠照得泛藍，像鯨魚真的在吐霧。佳威正蹲在后備箱前翻東西，保溫壺與三腳架碰撞出脆響，他彎腰時，沖鋒衣后襟扯出道裂口，露出里面印著“德化氣象站“的舊T恤——那是他爸退休前的工作服，洗得領口都卷了邊，邊角還沾著點松脂。

“觀測站的老張說，今晚可能有平流霧。“他直起身，手里舉著個銀質溫度計，“他查了1956年的記錄，說這個節氣的霧會帶著松脂香，能見度不足五十米。“溫度計的刻度映著他的睫毛，像給數字鍍了層霜。

我突然想起上周在檔案館翻到的《德化縣志》。民國二十三年版的書頁黃得像陳年宣紙，某頁夾著張泛黃的便簽，毛筆字寫得歪歪扭扭：“九仙山霧，月滿則凝為瓷，觸之如嬰膚，旦日則化露，唯留松紋于石。“當時只當是古人的癡語，此刻看佳威認真調試相機的樣子，倒忽然信了幾分。

他的相機包上掛著串瓷珠，是用不同年代的碎瓷片磨的：有明代的象牙白，清代的青花，還有片帶著窯變的鈞紅，是他說的“爺爺燒廢的那窯“。珠串碰撞的脆響里，我聽見陶瓷街的老鐘敲了十一下，聚德軒的伙計正把塊巨大的青花瓷板搬到門口，板上的九仙山云海紋在燈籠下緩緩流動——那是塊清代的“活釉“瓷，縣志說藏著山的霧魂。

“走吧，老張說霧要來了。“佳威接過煎粿袋，指尖觸到我掌心的油痕時頓了頓。他的指腹有層薄繭，是常年擺弄相機和瓷片磨出來的，摩挲過油痕的樣子，像在給瓷坯上釉。

車過龍門灘水庫時，儀表盤的藍光突然暗了暗。佳威猛打方向盤，“鐵皮鯨魚“擦著崖邊的防護欄滑出去半米，后座的煎粿袋滾到腳墊上。“剛才有團霧......“他的喉結動了動，我才發現他握著方向盤的手在抖，“像個人形，趴在擋風玻璃上，指甲縫里還沾著松針。“

我撿起煎粿袋，發現那半朵油云恰好印在地圖的問號處。袋角不知何時破了個洞，細碎的米渣漏出來，在月光里飄成一串銀色的星。窗外的霧果然濃起來，像被揉碎的白瓷，粘在玻璃上化成水痕，雨刮器每擺一次，就露出轉瞬即逝的山影：某塊崖壁嵌著半截瓷碗，某叢杜鵑里藏著個釉色發烏的瓷瓶。

“1973年那場山洪，沖垮過山腰的老瓷窯。“佳威突然開口，他正舉著相機拍窗外，鏡頭上的霧珠讓畫面暈成水彩，“我爸說當時搶救出三百多件殘瓷，后來都埋回窯址了，說是'讓瓷魂歸山'。“他的聲音很輕，像怕驚醒霧里的什么。

車后座的宣傳冊不知何時翻開了，風從破窗縫鉆進來，吹得紙頁嘩嘩響。某頁印著德化白瓷的燒制流程圖，從揉泥到開窯，步驟旁的空白處被人用鉛筆描了些小像：拉坯的工匠在笑，裝窯的師徒在說話，最末幅畫著個女子站在窯前，手里捧著塊發光的瓷片，旁邊寫著“蘭“——是佳威奶奶的名字。

“我奶奶當年就負責選瓷土。“佳威的目光落在那幅小像上，“我爸說她能從土的顏色看出燒出來的釉色，九仙山的土帶點青，燒出來的白瓷會泛著月光。“他突然踩了腳剎車，“你看那是什么？“

霧里立著個青花梅瓶，瓶身正對我們的方向，恰好缺了塊梅枝形狀的瓷片。瓶底陷在碎石堆里，周圍的石塊都帶著釉光，像被窯火烤過。佳威打開車門時，冷風裹著松脂香灌進來，梅瓶突然發出嗡的一聲，像被敲響的瓷鐘。

“這是明代的民窯貨。“他蹲在瓶前，指尖撫過缺口的邊緣，“但這缺口不是摔的，是故意留的，你看這弧度多規整。“他突然從包里掏出塊瓷片，形狀竟與缺口嚴絲合縫——是老林鐵皮盒里那枚刻著星圖的瓷片。

當瓷片嵌進缺口的瞬間，梅瓶突然通體發亮。霧像被吸住似的往瓶身涌，凝成淡青色的釉料，順著瓶紋流下，在地上畫出條小路，直指九仙山的方向。佳威的相機突然自動拍照，閃光燈亮起的剎那，我看見梅瓶的影子里站著個穿藍布衫的女子，手里舉著枝杜鵑花。

“是奶奶。“佳威的聲音發顫，他翻開老林的觀測記錄，1958年4月7日那頁畫著個同樣的梅瓶，旁邊寫著：“秀蘭欲燒'引霧瓶'，缺梅枝形坯，言需九仙山霧凝之。“那天正是奶奶墜崖的前三天。

回到車上時，煎粿已經涼了。我捏起一塊放進嘴里，米香里竟嘗到點苦味，像松針混在里面。儀表盤的水溫表不知何時指向了65℃——正是德化白瓷素燒的最佳溫度。車載電臺突然傳出雜音，夾雜著斷斷續續的閩南語，像誰在唱窯神歌：“松為骨，霧為膚，窯火烈，瓷魂出......“

佳威打開天窗，霧氣立刻涌進來，在車廂里凝成細小的冰晶。他指著遠處的山脊線，月光正從霧縫里漏下來，把山影描成銀邊，像極了老林觀測記錄里畫的等高線。“你看，“他的指尖在車窗的霧上畫著，“九仙山在等我們呢。“

我低頭看那本宣傳冊，米渣漏出的銀星恰好落在“霧中有瓷“四個字上，像給每個字鑲了邊。遠處的梅瓶還在發光，瓶身的青花魚突然活了過來，在釉色里游向九仙山的方向，留下串瓷質的氣泡，破在霧里時，發出風鈴般的響。

下聯：鐵鯨載夢赴星河

“鐵皮鯨魚“的引擎在霧里發出低鳴時，佳威正在調座椅靠背。他總說這個角度看后視鏡最清楚，能同時照見來路與前路，像老窯工看窯火時，既要盯著焰心，又要顧著窯門。我把宣傳冊塞進副駕儲物格，聽見里面傳出輕響，像是有瓷片在動——早上出門時，我偷偷放了片爺爺窯里的碎瓷進去。

車過潯中鎮時，路邊突然出現個瓷制的路牌，釉色是德化特有的象牙白，上面用青花寫著“距九仙山47公里“。佳威說這是去年瓷藝節時村民立的，每個數字都用不同窯口的瓷片拼的，“4“是月記窯的，“7“是洞上窯的，邊角還沾著點松濤崖的紅土。

“我爸以前總走這條路送瓷坯。“他打了把方向盤，“他說霧大的時候，能聽見瓷坯在后備箱里說話，釉料好的會哼小曲，有瑕疵的就悶悶地哭。“他的指尖在方向盤上輕點，節奏竟與電臺里的窯神歌合上了。

后座的三腳架倒了，砸在保溫壺上。壺蓋彈開，里面的姜茶灑出來，在腳墊上積成小小的水洼，映出天窗的形狀——像個倒扣的瓷碗。佳威突然剎住車，彎腰去扶三腳架時，我看見他后頸的胎記，淡青色的，形狀像極了九仙山的輪廓，奶奶說這是“窯神印“，有這印的人能聽懂瓷說話。

“你看水洼里的云。“他指著腳墊，姜茶表面的泡沫正慢慢聚成云海的形狀，中間浮著個小木屋的影子。我突然想起仙緣居的預訂信息，店家說木屋的天窗正對千年黃山松，“月光好時，松影會在地板上織網“。

霧越來越濃，車燈照出的光柱里，飄浮的霧粒如銀河碎屑。佳威打開遠光燈，光柱突然在前方二十米處折了個角，像被什么東西擋住了。“是平流霧的逆溫層。“他解釋道，聲音里帶著點興奮，“老張說這種霧最容易出佛光，1965年乙巳年，我爸就在這看見過。“

他從儲物格里翻出老林的觀測記錄，1965年7月12日那頁畫著奇怪的符號：三個圓圈連成長蛇狀，旁邊標著“霧中見瓷，瓷動則山醒“。紙頁邊緣粘著片干枯的松針，葉脈里卡著粒細沙，我放在指尖捻了捻，沙粒突然裂開，露出里面裹著的銀箔，上面刻著個極小的“林“字。

“是我爺爺的記號。“佳威的呼吸頓了頓，“他總愛在重要的記錄里藏銀箔，說銀能記霧的溫度。“他把銀箔貼在車窗上，霧立刻在周圍凝成霜花，拼出北斗七星的形狀，勺柄正指著九仙山的方向。

車突然顛簸了一下，E型四連桿獨立懸掛碾過碎石時，只傳來悶悶的“咔嗒“聲，像咬碎一顆太妃糖。佳威說這是他改裝過的，“能在盤山路上走得像魚游水“，說著打了把急轉彎，車身劃出的弧線，真像鯨魚擺尾。

窗外的霧開始泛白，像剛出窯的白瓷。某段崖壁上，嵌著排瓷制的小菩薩，都是德化窯的經典造型，觀音的衣紋里還卡著松針，彌勒佛的肚子上裂著冰紋，像在笑。佳威說這是“窯工祈愿墻“，從前燒窯前都要來拜，“求菩薩讓瓷坯在火里'乖乖聽話'“。

我的手機突然亮起，是阿珠嬸發來的消息：“煎粿袋里有驚喜。“我翻出袋子，發現底部縫著個小布包，里面是塊半透明的瓷片，能照見指影。佳威認出這是“豬油白“瓷，德化白瓷里最珍貴的品種，“據說透光時能看見里面的霧魂“。

當瓷片對準車燈，光柱突然變成淡粉色。霧里傳來瓷器碰撞的脆響，像有人在遠處開窯。佳威的相機自動對焦，屏幕上顯出片模糊的紅——是松濤崖的方向飄來團粉色的霧，霧里隱約有座窯的影子，窯火正紅得發亮。

“是老窯開了。“他的聲音發顫，“我爸說當霧成粉色時，松濤崖的老窯會重現，能燒出藏在霧里的記憶。“他突然踩下油門，“鐵皮鯨魚“在霧里加速，引擎發出鯨歌般的低鳴，像在回應遠處的窯火。

煎粿袋里的宣傳冊又掉了出來，這次正好攤在“九仙山氣象站“的照片上。照片里的觀測塔頂著個銀色的球，像顆巨大的瓷珠，塔下的老觀測員正舉著望遠鏡，背影竟與佳威一模一樣。我指著照片說：“你看，多像。“

佳威沒回頭，他正盯著前方的霧。那里突然裂開道縫，露出片星空，北斗七星清晰可見，勺柄末端的那顆星格外亮，像枚燒紅的瓷釘。“快到了。“他說，指尖在方向盤上劃出個圈，“老張說看見那顆星，就離云海不遠了。“

車過最后一道彎時，霧突然淡了些。遠處的山脊線浮出輪廓，像被釉料勾勒過，山頂的氣象站亮著孤燈，燈光穿過霧層，在我們前方投下兩個重疊的影子。佳威突然指著影子的腳下，那里多了個小小的黑影，像只瓷鳥在飛。

“是白鷴鳥。“他笑著說，“我爸說這種鳥是窯神的信使，跟著它能找到回家的路。“他打開車窗，戴云山脈的風灌進來，帶著馬尾松的苦香，里面混著點熟悉的甜——是赤水煎粿的米香，原來霧真的能記住味道。

我低頭看那塊豬油白瓷片，它在掌心慢慢變熱，表面的釉色漸漸顯出畫面：爺爺拉著坯，奶奶在調釉，老林舉著觀測儀站在窯邊，他們的影子在霧里連成一片，最后變成我們此刻的樣子。瓷片邊緣突然滲出露水，滴在宣傳冊的地圖上，把那個問號暈成了個完整的圓。

“鐵皮鯨魚“的儀表盤顯示海拔1500米，距離山頂還有12公里。佳威哼起了窯神歌，他的聲音混著引擎的轟鳴，在霧里蕩出很遠，像在跟九仙山說：“我們來了。“遠處的粉色霧團越來越近，瓷器碰撞的脆響里，我聽見有個溫柔的女聲在回應，像奶奶在喚我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