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聯:木舍藏云承露白
仙緣居的木屋群在霧里浮得像朵蓮花。當“鐵皮鯨魚“的車燈掃過杜鵑林,那些尖頂的屋檐突然顯出輪廓,松木板的紋理在霧中泛著銀白,像剛出窯的素坯。佳威停下車時,引擎的余震驚飛了幾只夜鳥,翅尖帶起的霧珠落在車窗上,凝成細小的冰花——正是德化白瓷經典的“冰裂紋“釉色。
門廊的陶罐半埋在松針里,罐口插著枝干枯的杜鵑,花瓣雖已褪色,脈絡卻像用青花勾勒過。按店家微信里說的“山神彩蛋“,我旋開罐蓋,鑰匙串果然躺在松針堆里,最末端墜著枚瓷制的北斗七星,指尖觸到第三顆星時,突然傳來細碎的“咔嗒“聲,像有什么機關被觸動了。
“這鑰匙坯是松濤崖的老窯土做的。“佳威接過鑰匙,指腹摩挲著星紋,“你看這釉色,泛著青灰,是民國時的柴窯燒法。“他彎腰開鎖的瞬間,門楣上的風鈴突然輕響,那是串用碎瓷片穿成的鏈子,明代的象牙白與清代的霽藍在霧里相撞,發出編鐘般的清越。
推開門的剎那,松木香混著蜂蠟味撲面而來。復式結構的空間像被施了放大咒:樓下的茶席鋪著靛藍扎染布,桌角壓著塊青花瓷板,上面用釉里紅畫著九仙山的云海;樓梯扶手纏著褪色的紅繩,繩結處掛著塊白瓷牌,刻著“守霧人“三個字,釉面被摩挲得發亮,顯然經過許多人的手。
“你看這個!“佳威蹲在壁爐前,聲音里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石砌的爐壁上嵌著塊德化白瓷殘片,釉面透光如凝脂,刻著半句“松風煮茗“,筆鋒與奶奶留在紅菇窯的字跡驚人地相似。殘片周圍的磚縫里,卡著些細小的瓷粒,在月光下泛著熒光,像誰故意嵌進去的星子。
我踩著櫸木樓梯上樓,每級臺階都發出古琴般的音色。二樓臥室的天窗正對著那株千年黃山松,樹干粗壯得需兩人合抱,枝椏在玻璃上投下繁復的影,像幅不斷生長的水墨畫。地板是老松木鋪的,木紋里藏著淡淡的蜂蠟香,佳威說這是“養木“的古法,用蜂蠟混合松脂擦拭,能讓木頭記住霧的濕度。
床頭柜上擺著個青瓷瓶,瓶身上的魚紋與佳威吊墜上的青花魚一模一樣。我伸手去碰時,瓶底突然轉出個暗格,里面躺著張泛黃的便簽,是用毛筆寫的:“乙巳年秋,與秀蘭宿此,觀松影如網,霧凝于窗,成此魚瓶。“落款是個“林“字,墨跡已有些洇開,卻仍能看出筆鋒里的溫柔。
“是我爺爺寫的!“佳威湊過來看,指尖有些發顫,“秀蘭就是我奶奶,這是他們年輕時來過的證據。“他突然想起什么,翻出老林的觀測記錄,某頁果然貼著片同樣的青瓷碎片,旁邊畫著天窗的形狀,批注著“松影織網時,瓷瓶藏霧語“。
壁爐里的余燼還帶著溫度,我用鐵鉗撥開灰堆,發現塊沒燒透的瓷坯,上面捏著兩個小人,手牽著手站在云海前。坯體的濕度計顯示65%,正是德化白瓷素燒的最佳濕度。佳威突然指著坯底的指印:“你看這紋路,跟我們早上拉坯時的一模一樣。“
窗外的霧不知何時濃了,像團化不開的釉料。我裹著毛毯去露臺,欄桿上的霧凇已結得很厚,像誰用白瓷捏出的冰花。遠處的氣象站亮著孤燈,燈光穿過霧層,在腳下的云海投下圈朦朧的光暈,仔細看竟有七彩的邊——是佛光的雛形。
“老張說佛光其實是'瓷光'。“佳威不知何時站在身后,身上帶著壁爐的暖意,“是山霧里的水汽折射陽光,像瓷坯上的釉料在火里變色。1965年我爸看見的佛光里,還有奶奶的影子呢。“他伸手攬住我的肩,掌心的溫度透過毛衣滲進來,像塊剛出窯的暖瓷。
露臺上的藤椅積著層薄霜,椅面嵌著細小的瓷片,陽光好時會折射出碎金般的光。佳威說這是“瓷嵌“工藝,德化老木匠常把碎瓷片嵌進家具,“既好看,又能讓木頭不招蟲——瓷是火煉過的,蟲怕那股火氣“。椅腳的泥土里,埋著個小小的青花瓷碗,碗底刻著“松濤“二字,正是木屋的門牌名。
突然傳來翅膀撲棱的聲響,幾只白鷴鳥從霧里竄出,尾羽掃過欄桿的霧凇,落下串冰晶般的啼鳴。佳威舉相機去拍時,鏡頭里突然多了個模糊的人影——穿藍布衫的女子站在松樹下,手里捧著塊發光的瓷片,看見我們時,突然化作霧氣消散了。
“是奶奶。“我輕聲說,指尖還留著剛才碰青瓷瓶的涼意。佳威的相機自動保存了那張照片,人影雖已模糊,瓷片的光卻清晰得很,上面的云紋正慢慢流動,像在訴說什么。我們把照片傳到手機上放大看,瓷片里竟藏著行小字:“窯門待霧開,雙影共瓷光。“
回到木屋時,壁爐的余燼已復燃。不知是誰添了松柴,火焰舔著爐壁的瓷片,“松風煮茗“的刻字漸漸顯出金色,另一半缺失的字跡也慢慢浮現:“云水煎茶“。原來這殘片上刻的是完整的對聯,只是需要火的溫度才能顯形。
佳威往爐里添了把松針,火星濺在磚縫的瓷粒上,突然爆出串青藍色的火苗。他說這是松脂遇火的緣故,“九仙山的松樹吸了太多霧氣,松脂里都帶著釉的成分“。火苗映在我們臉上,把影子投在墻上,竟與瓷坯上的小人重合在了一起。
下聯:松濤入夢映瓷青
深夜的木屋浸在霧的寂靜里。我躺在閣樓的床上,聽著松針敲打天窗的輕響,像有人在用指尖叩擊瓷碗。月光突然從霧縫里漏下來,穿過黃山松的枝椏,在地板上織出漁網般的影,那些網眼的形狀,竟與德化瓷經典的“玲瓏眼“一模一樣。
佳威在樓下翻老林的觀測記錄,紙頁翻動的聲響混著壁爐的噼啪聲,像首緩慢的催眠曲。某頁被風掀開,露出夾著的半片紅菇干,是去年的新貨,還帶著山的腥甜。我突然想起阿木叔的話,紅菇是山的血氣,用霧水燉能聽見山說話,此刻那紅菇干在月光下泛著微光,像在呼應遠處的松濤。
樓下傳來輕響,我披衣下樓時,看見佳威正對著壁爐里的火光發呆。他手里捏著塊瓷片,是白天在松濤崖撿的,此刻在火光照耀下,背面的釉下彩正慢慢顯形:九座山峰連成北斗,最亮的那顆星下畫著座小木屋——正是我們此刻所在的仙緣居。
“我爸日記里畫過這個天窗。“他抬頭時,睫毛上沾著細小的火星,“說在特定的日子,月光會透過松針在地上拼出瓷窯的形狀。“他指著地板上的樹影,那些交錯的紋路果然在慢慢變化,某塊光斑突然凸起,像窯頂的煙囪。
我蹲下去觸摸那塊光斑,地板竟微微發熱。佳威找來撬棍輕輕一挑,塊松木板應聲而起,下面露出個黑黢黢的洞口,里面傳出瓷器呼吸般的輕響。這是個隱藏的地窖,潮濕的空氣里混著種熟悉的甜——是赤水煎粿的米香,和奶奶釉料里的味道一樣。
地窖里擺著個舊木箱,銅鎖上纏著紅繩,繩結處掛著塊白瓷平安扣。佳威認出這是爺爺的鎖,“他總愛用瓷扣當鎖墜,說瓷是'土與火的契約',比銅鐵更守信用“。當我們解開繩結,鎖芯發出“咔嗒“聲,像咬碎了顆凍住的梅子。
箱子里鋪著藍布,上面擺著套未完成的茶具:茶壺的壺嘴還缺個弧度,茶杯的邊緣留著指痕,最底下壓著張設計圖,上面用鉛筆寫著“九仙窯·云霧系列“。圖的角落有行小字:“需松濤崖之土,九仙山之霧,雙心同溫,方得釉色天成。“
“是奶奶的字跡!“佳威的聲音發顫,他拿起茶壺坯,內側刻著個極小的“蘭“字,與紅菇窯邊的刻字如出一轍。坯體的濕度計顯示65%,和壁爐里的那塊一樣,正是素燒的最佳濕度,仿佛時間在這里停住了,就等我們來續完。
突然傳來松濤般的轟鳴,不是來自窗外,而是地窖的深處。佳威用登山杖敲了敲地面,某處發出空洞的回響。我們合力移開石板,下面露出條狹窄的通道,墻壁上嵌滿了瓷片,在手電筒的光下泛著青藍,像條通往過去的瓷質隧道。
通道盡頭是間石室,中央擺著座迷你龍窯模型,窯門貼著張泛黃的窯票,上面寫著“乙巳年,九仙窯,三人共燒“。模型旁的瓷盤里,盛著半碗清水,水面浮著片松針,正是我們白天在梅瓶里看見的那種。
“這是'窯神壇'。“佳威輕聲說,他在老林的記錄里見過類似的描述,“德化瓷工燒窯前會設這樣的小壇,用模型模擬開窯,求窯神保佑。“他指著龍窯模型的煙囪,上面竟刻著我們的名字,字跡新鮮得像剛寫的。
石室的墻壁上,布滿了歷代訪客的刻字。最深處有三個重疊的刻痕:爺爺的“林“、奶奶的“蘭“,還有老林的名字,是用紅漆填的,顯然刻于近年。我們用帶來的瓷片,在旁邊添上自己的名字,瓷片嵌入石縫的瞬間,整面墻突然亮起,所有刻痕都滲出淡青色的光,像窯火在石里燃燒。
回到木屋時,天已微亮。壁爐的火不知何時熄了,只剩堆銀灰色的灰燼,里面躺著顆完整的瓷珠,釉色隨光線變化,先是象牙白,慢慢透出粉青,最后變成霽藍——正是德化瓷最經典的三種釉色。佳威認出這是“窯心珠“,是老窯窯變時自然形成的,藏著整座窯的靈氣。
天窗的樹影已轉到東邊,陽光透過霧層照進來,在地板上拼出完整的瓷窯形狀。佳威突然指著樹影的中心,那里多了個小小的光斑,像窯火的焰心。我們蹲下去看時,光斑里浮出行字,是用松脂寫的:“松濤入夢時,瓷語自相逢。“
收拾地窖的木箱時,我發現藍布下還藏著本相冊。泛黃的照片里,年輕的爺爺舉著利坯刀,奶奶在旁邊調釉,兩人身后的九仙山正飄著粉色的霧。最后一頁貼著片豬油白瓷,透光看能看見兩個模糊的人影,在云海前牽著手,像極了我們此刻的樣子。
離開仙緣居時,佳威把那枚北斗七星鑰匙串掛回陶罐。霧已經散了,陽光照在杜鵑林上,把花瓣染成淡粉色。遠處的氣象站傳來報時聲,老觀測員的聲音混著松濤,像在念某種古老的咒語。我們的“鐵皮鯨魚“停在晨光里,車身上的泥點已被露水洗凈,只剩那尾青花鯨魚在陽光下泛著藍。
“你看車頂上。“佳威突然說。昨夜的霧在車頂凝成層薄霜,竟雕出九仙山的輪廓,松濤崖的位置正好對著天窗,像幅立體的瓷刻。我伸手去碰,霜雕突然化作露水,順著車窗流下,在玻璃上畫出行水痕:“松檐藏舊夢,瓷語待新盟。“